十七岁的光,从繁茂的梧桐叶隙间筛落下来,碎成一地。风裹挟着阳光与草木气息,温吞而潮润,伴着满树的金黄从肩头、发梢掠过,像极了一场盛大而安静的告别。
那时的他,在这样金黄的背景里,总显得分外醒目,却又奇异地融合。是我那段葱茏岁月里一个洁净的、遥远的符号,象征着所有欲说还休的心事与所有未曾启程的可能。
那时的我们,被无数的“明天”喂养着。老师的训导、父母的期盼、自己写在日记本扉页的豪言壮语,都指向一个名叫“明天”的、光灿灿的所在。我们像一群被囚禁在琥珀里的昆虫,焦灼而又充满耐心地等待着被某个特定的时刻解封,然后振翅飞向那个被许诺了的未来。我们谈论的明天,仿佛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具体的地点,只要我们穿过那座名叫“高考”的独木桥,便能抵达一个再无烦恼的应许之地。
后来,我们真的站在了那个曾经的“明天”里。它并不如当初所想象的那般轮廓分明,光辉灿烂。它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弥漫着晨雾的原野,有无限的可能,也藏着无边的迷茫。我们拥有了当时渴望的自由,却也失去了当时那种笃定的、被安排好的单纯。于是,我开始懂得,人生并非一条笔直的金色大道,而是一片需要自己摸索前行的、错综复杂的森林。
再后来,我依然会想起那条梧桐小道,想起那个穿白衬衫的他。我记得他低头走路时专注的神情,记得他看见晚霞时微微眯起的眼睛,记得他白衬衫上阳光的味道。这些碎片式的记忆,一直被我仔细收藏着,如标本一般夹在青春的日记本里。
那本名为青春的日记本,成了我回望时的一座灯塔。它以自身的光芒,照亮我来时的路,让我知道,我曾那样纯粹地、真挚地活过,期盼过。那份葱茏,并未枯萎,它转化成了我面对更广阔的原野时,心底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一份力量。
如今,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成了过去。而我,也站在了曾经无数次揣测,无数次遥望的“明天”的门槛上。
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晚风依旧温柔。我想,明天,或许不会再有那样一条纯粹的、金黄色的梧桐小道,但或许会有另一片林,在春日开出如云似雾的花,在秋日,织成灿烂耀眼的霞。明天,或许不会再有一个让我默默注视的、穿白衬衫的背影,但或许会有一个能并肩而行、共享沉默与欢笑的人。
岁月如风,从昨日吹来,向明日吹去。它带走了十七岁的具体,却将那种感觉——那种对美的敏感,对未来的憧憬,甚至那一点无伤的哀愁,都凝成了信笺,交予我手。
那么,我便将这封名为“昨日”的信,轻轻折好,放入行囊。然后,推开门,走进风里,走向那个正在徐徐展开的、我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