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先生被送回来的时候,门外的桃花开的正艳。倘他还有闲心想一想的话,或还可记得将将挨着窗的那几枝在出门前还未开放——此时已全然绽开了。只是他此时没有如此闲心罢。即便有,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到了门前。
“桃花要开了伐。”三天前出门时,太太站在门内说道。
“每年都开的,只是开得娇艳,却不结桃子,总也只是那样罢。”钱先生说出这话便懊悔,想补充点什么,却也无话,只装作拍拍公文包上的尘,看向弄堂尽头的黄包车,如同问车夫一般的:“前几日侬要我带的谢馥春香粉,是茉莉的,还是桂花的?”
太太空洞地看着他,用温柔的腔调答:“嗯,好的呀。”
黄包车的铃远远响起来,妻空洞地看着他。
药铺的伙计姓张,生得矮小,模样倒还俊俏,他家有三个妹妹,久未出嫁。“需得寻得几家好人家,成亲是大事情。”钱太太再次问起,他笑着这样说。
“你多半是要多赚些嫁妆,好娶个上海本地的老婆。”
“太太可不要这样说,我定是要回乡讨老婆的。我是独苗,乡下女人身板硬,好生养。”
“还不去给太太拿药!”掌柜呵斥着从漆黑的柜台后绕出来:“太太有些日子没来了,近日身上可好?”
钱太太空洞地看着他,依然腔调温柔地答:“嗯,好的呀。”
走出药铺时,钱太太从隔壁的西药房买了一瓶鱼肝油。
钱先生被送回来的时候,门外的桃花开的正艳,仿佛旧时的模样,但钱先生看不见。
也看不见太太。
其实在钱先生眼里,太太大概也算得上美人的,与太太结婚时,他总觉得太太像谢馥春广告上的美人画。
只是近来看的少了一些——便再也看不到了罢。
送钱先生回来的人任凭钱太太滚着泪珠追问,也说不清钱先生受伤的原因。钱先生瞎掉了。
“侬这是怎样啦?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钱先生的头被抱在太太怀里,他分明感到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透过绷带砸在自己脑门上。“不说这些了好伐?”
“到底……”太太刚要继续追问,便被钱先生止住。
“我好疼!”
钱太太后来再没问过。
门外的桃花开的正艳,一树的繁华遮住街坊的眼。
“听说是把人家女学生肚子搞大了,女学生乡下定亲的男人给打的。”
“可不是咋滴,你说他也是读书人儿,家里有媳妇儿,还找女学生?”
“要我看,要不是家里的不能生,他也不见得出去找。”
真相和流言挂满桃树的枝头,取代了娇艳的桃花,留下一地花瓣。弄堂里的地面没有泥,又久未下雨,风一吹,便都散了去,桃树便显得光秃秃的,黯淡了许多。
太太空洞地看着光秃秃的桃树。
多难看啊!
某夜,太太穿着艳红的嫁衣,将自己挂上去。
钱先生出门的时候,树上的嫁衣开的正艳。
家里的东西一件件被搬走,为失去眼睛和饭碗的钱先生换一碗一碗的米,和酒。
钱先生的日子围着那张雕花的床在转。床头有吃饭的碗筷,床脚对着小煤炉,床下的藏书还剩一箱——已被人订了。只是床上空空的,缺了些温柔的腔调。
“有旧物件卖吗?”钱先生听声音,是个乡下人。
“有,进屋看看吧。”
“先生,您屋里就这张雕花床了。”
“就这张雕花床了。”
没了床,便不会再懊悔温柔的腔调罢?
只是从此后,没有床的指引,钱先生再找不到床头的碗筷,也找不到床脚的小煤炉。
终于,他央人伐了门前的桃树,做了根拐杖,特地要刷红漆。
木匠没有用红漆,红漆当然比清漆要贵些。反正他也看不见。——木匠很聪明。
钱先生离家的时候,桃花要开了。
此后,这里没有人。
也没有旧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