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是笑着的。
他一直傻傻的笑,笑得傻傻的。
这是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吧,在过去这么多年以后。
也许……最初的印象还带着些恐惧。
第一次见到二子时,他并没有笑。他暴怒着,瞪大了双眼,用瘸着的腿追赶着一群比我高一头的孩子们,一圈脏兮兮的胡茬下,歪着的嘴里一堆散乱的黄牙,发出吓人的怪叫。
轻盈的孩子们四散着跑开,二子弯腰便拣起一块砖头作势要砸过去——这吓坏了刚转过巷子迎头遇到他的我。
但他终究没有砸过去,而我也吓得迅速地绕到一边,或许这恐怖的景象太过深刻,三十多年后,那画面依然如同照片一样清晰。绿色的破解放鞋,一只是正的,另一只因为他的瘸腿歪斜着;一条形似那个年代警服的、宽大的绿色裤子,显得空空荡荡,又抹上一块块的泥土;深蓝色的中山装和我爷爷同款,而再往上,是他剃着小平头的脑袋,短短的头发遮不住头上几道浅色的、触目惊心的刀疤。
小巷深而窄,终日不见阳光,青砖墙缝里,是绿色的青苔。
我应该着实被吓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经过那条巷子时,都要先探头看看二子有没有在那头。一个可怕的疯子。
略久一点时间,我便掌握了规律:二子会守着一辆小小的竹制推车,上面的木盒子的玻璃盖板下面,是他售卖的一些小杂货。在某次和邻居孩子们壮胆凑过去时,我看到那里有玻璃弹珠、皮筋、纽扣、黑色的发卡,擦鞋的毛刷和一些针线,一样样摆在木盒子的小格子里。那次,二子是笑的,傻傻的,用很不清晰的口齿说:“恁……要买……啥?”
似乎他并不那么可怕,虽然他面相几近狰狞,站起来也高出我三个头,但他笑起来带着友善。相比之下,二子妈从来都拉着脸,一副随时准备吵架的架势,据说,二子妈吵架是这片小街区的一霸,但我没见过。我只见过有时二子妈会陪着他守着小车,在巷子拐角的大路旁,找个向阳的墙根,一坐大半天。我并没见过他们说话。
少年的天真,常也意味着没心没肺,年少的我并不会思考和探究太多,所以终归也没有对二子有过什么深刻的了解。只听家里人提起过,二子是小儿麻痹,脑筋也不好,附近的坏孩子经常拿他取乐。“离他远点。”“别欺负他。”这是关于二子,父母对我唯一交代过的两句话。
我总记得有过那么一次,应该是我略大点的时候,在一个午后,有群比我小孩子又向他吐口水时,我曾追上去揪着其中一个肩膀的衣服告诫他们不要欺负人,这样不好。那印象浅浅的,或许我记错了,或者是个梦,我不清楚,但是我愿意相信,自己曾这样做过。
二子家附近的老平房终于拆掉了,大约有几年的时间,我没再见过他。
那片新楼房建起时,我已上了初中,在那栋L型楼房的转角处,有家窗户上挂满了奶片、酸梅粉、虾条、棒棒糖和袋装的飘柔。我去买味精时,二子在装了铁栅栏的窗户那边对着我傻笑。
在居民房里开小卖部并不合规,二子妈的吵架本领派上了用场,在不知多少次的叫骂后,街道和办事处终于默认和容忍了这无法改变的事实。
二子比以前干净多了,但头发开始花白。
现在想来,二子妈应该很难,她为二子吵出生的权利,骂出活的条件。这应该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也许是绝望后仅剩下的,也许是希望中唯一要争取的。做完这些,我想她或许是安心的。安心,离开。
儿子妈走的时候,阵势并不大,三五个花圈,一个灵棚,二十来个朋友或家人,但远近皆知。
因二子的哭声。
坐在隔着两栋楼的家里,仍可以清晰地听到二子的悲号。
不是哭声。
是如第一次我遇到他时那样,不像人声的怪叫。
我去时,附近街坊聚了很多,正赶上发丧。二子披着白布,抱着二子妈的照片哭号,眼泪鼻涕,皱纹和把胡茬挤到一起。一脚高,一脚低,歪斜着身子,歪斜着表情,只片刻,便走出小区院门去了。
我再没看到二子的傻笑。在此后不久,二子的小卖部就关了门。我不清楚他是否还在那间一楼的小房间里蜗居,但自此再没遇到过他。
对他的记忆,停在那个夏天。而他,永远停在那个在二子妈面前傻笑的小孩。多年后我突然明白:我长大了,而他,不会长大。
突然想起他时,竟有些隐痛,我想说说他的故事,却发现我并不了解他的故事。只有略作画像,记几笔终归没有忘掉,也没有了解过的那个口眼歪斜的二子。
那时,我太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