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九九七年,她去县城读职高。
置身城市,眼里所及,无不让她感到新鲜。此起彼伏的建筑工地,夜幕下光闪闪的歌舞厅,铺天盖地的广告牌,还有规模宏大的广场、楼宇、医院、音乐厅、展销会……如此之类,不一而足。
最让她深受刺激的是浓装艳抹的都市女人,故意把胸前的波端浪尾暴露在衣领间;夜色下的桥头或街尾,男男女女大张旗鼓地拥抱接吻;夜总会门口的超短裙女子,稍一躬腰翘臀,裙间便闪出内裤的冰山一角,像多彩的贝壳一般,吸引着无数男人的眼球。这些景象,好像时代的海浪,将她这只一叶小舟淹没于其中。
在学校里,谈情说爱,上课打盹,放学玩台球、喝酒聚会……大家业已司空见惯。反而努力读书、力求上进的同学,常被人笑话为书呆子,难以入群。
她在县城的第二年,已长成一朵出水芙蓉,在职校也混成了大姐大的级别。那时,读书于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趣味,自己完全沉迷于一个人的胡思乱想里。常常有一些男生跟她套近乎,请她吃饭,约她聚会,像众星捧月般围着。时间一长,她骨子里有了气定神闲般的自信和骄傲。那些故作的优雅,比如甩动自己乌黑的头发,闪现迷人微笑,也很快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变得自然而然。
可她从来不锁定谈情说爱的对象,而是接受着不同男生的邀请,表现自己强人一等的招蜂引蝶能力,以此满足内心的虚荣,并享受因此带来的快乐。
“嗨,晚上七点,七星椒自助火锅厅见,不准爽约!”下课时,某个男学友低声对她说。
“几人Party啊?把我盯梢得这么紧?”她问。
“四人老搭裆。不过,你是大姐大,日程最满,约定你,其他两人都手到擒来。”
她拂了拂额前的一绺头发,优雅地点点头。
“不见不散。”他打个响指,带着旗开得胜的表情离去。
少顷,同桌的帅哥凑上前来,畏畏缩缩地对她说:“晚上有时间?K歌怎么样?”
她抱臂沉默不语,目光直直地盯着墙上的周课单。当然不是看那些个科目名,只是当作时间表,在心里想着如何应答。
“近水楼台先得月,要给面子哦。”他试探着说。
“面子也得排队吧。”半晌,她说,“已经排到后天了。”
“后天就后天!只是得委屈酒虫在肚子里先睡一睡。”
“想不醉不归啊?”
“醉了也可以不归吧?”同桌不怀好意地问。
她用目光扎了他一下,扭头就走。
“旦小玉……”他冲她背后嚷着。
是的,她叫旦小玉,出生在玉虎滩镇。在呱呱坠地前,家里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若是男孩,叫做旦飞虎,女孩就叫旦小玉!结果,她不是一只虎,而是一块玉。那一年,是一九八O年。
B
刚满周岁时,小玉和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经历了“抓周”仪式。亲戚朋友围住她,在桌上放着鸡蛋、算盘和指南针。鸡蛋代表有钱人,算盘说明会从商,指南针则预示抓周人以后的人生方向会很明确。三样东西她都稀里糊涂地触摸了一下,最后抓住指南针不放。
那时的小玉,意识尚混沌,对这事没有一鳞半爪的记忆,全是听爸妈说起,而且被他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过无数次。真正属于自己最早的记忆,是眼里所及的泥瓦房和逢场赶集的喧闹。这些景象是哪一年开始存入她的脑子,已全然不知。小玉的记忆开始慢慢清晰,并具有大致的日期,是在五岁上幼儿园之后。
一次,她向母亲索要洋娃娃一类的玩具。母亲沉思片刻,从箱子里掏出一个比钮扣大一点的玩意儿,然后像塞糖一样塞进她的小手心。“这个叫指南针,比洋娃娃精巧多啦。”接着母亲讲述了她“抓周”的事儿,讲了它的神奇功能和玩法。
刚开始,小玉像玩奇珍异宝似的玩弄这个大“钮扣”。黑亮的外壳滑得腻手,蛮像一颗特制的硬奶糖,让她直咽口水。它的正面镶着一块小小的玻璃。透过它,看到了和父亲的手表相似的内容,但又觉得有差异,可要具体说来,当时的她还无法诉诸于语言。
几天之后,她大大方方地还给了母亲。
“为什么不玩啦?”
“坏的,不转。不要!”她斩钉截铁地回拒道。
“就因为它总指着同一方向,才不转啊。”母亲甚为自然地笑道,仿似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坏的,不转。”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重复嚷着。母亲的解释超出小玉的理解能力。
“嗯……它不转,是……”母亲一本正经地说,“是因为你还没有长大嘛。”
“我长大,它才转?”
“是啊!”母亲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我什么时候才成大?”
“很快的。你每天看看它,什么时候能转了,说明你就长大啦。”
小玉相信了,以为自己会像路边的小草一样很快长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把它放在包里,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瞧瞧,俨然观察一个会变化的灵物。在小玉真正长大后,虽然不会再将其随时揣在衣兜里,但无论她的人生旅途转到哪里,都会记得带上它,或放在旅行箱里,或装入背包里——指南针俨然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冥冥中已难以舍弃。
小的时候,黄昏一来,母亲便常让小玉拿着这个“抓周”得来的指南针,站在门口等父亲下班回家。他有一辆自行车变型跑车,每天风风光光地去,风风光光地回。小玉就喜欢看夕阳下父亲蹬车归来的潇洒身姿,一如逆光中的剪影,让她心里涌上莫可名状的幸福感和优越感。
有一次,父亲跑车后座上压了一撂书,快到家门时,书滑到了地上。书本的封面印着一些“技术”、“管理”之类的字眼儿,倏然跳进邻里的眼里。这事被大家传来传去,父亲被说成是工程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