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贪家财刘氏争得瓦砾场 论大学李授展才松墨堂
刘氏方才哭花了脸,正躲在房内修补脂粉,听得魏曾在窗外请安问候,虽不情愿,却也不得已还要出门应酬。刘氏提上块手绢半掩了面扶着门框蹭出房门,便又嘤嘤切切哭起来。
魏曾想好的满肚子话被她哭得没了主意,但父亲丧事要紧,少不得硬着头皮盘旋道:“姨娘节哀,有事尽管吩咐曾儿,若是曾儿照顾不周让姨娘伤了身子,父亲大人九泉下也会骂曾儿不孝。”
刘氏便收了哭声,只抽抽搭搭拿眼瞥着魏曾。
魏曾这才松了弦说道:“姨娘,父亲大人生前曾备下上好杉木寿材,如今怎换作一副薄板?”
刘氏道:“你在外面,哪里知道家里的难处,近年来年景不济,去年又着了水,加上老爷久病,药钱花得流水一样,家里能折卖的都卖了,只落得这一副薄板。”说着又哭起来。
魏曾道:“前年巡抚大人亲自督办疏浚河道,近年并无大灾,况去年水涝时已入冬,新粮入仓,未必折耗多少家财。此事父亲几年来书信中早已提到。父亲大人遗书中提及,他已将家财折现,命我将棺椁接回南京家庙,又怎会落到变卖寿材的地步?”
刘氏一颤,旋又定了神放开声哭嚎道:“老天有眼,家中已卖得精光,哪里还有什么钱财?老爷哟,您开开眼,您这刚走,您儿子就来把我往绝路上逼哟!老爷哟,我哪里有钱给他哦……街坊邻里都还在呢,这里就开始赶我出门了,作孽哦!……”一面喊着,一面就往前院跑。
魏曾一跺脚:“姨娘这叫什么话!我何时要赶您出门?姨娘自己看父亲遗书。”
刘氏听了立刻转过身来,拿过遗书略看了一通,倒有大半字不认识,也不及细看,说了句“等我坐下仔细看过。”便冲进屋里就着蜡烛烧了,丢在地上踩成飞灰,一口气吹得痕迹全无。
可叹魏曾垂手等了半晌不见刘氏出来,在门外喊道:“姨娘可看清楚了?”
刘氏在屋内冷笑:“看清楚什么?你好不懂事,不去料理老爷丧事,在姨娘门前偷偷摸摸,也不怕人传了去笑话。”
魏曾听得话头不对,顾不得许多,冲进房内,只见得刘氏坐在床沿上窃笑,哪里还有遗书一丝痕迹,当下心中明白,上前一把扯住刘氏袖口:“姨娘还我父亲遗书来!”
刘氏甩手一挣,放开声喊起来:“救命啊!逆子要逼死姨娘啊!……”
魏曾一怔,顿觉一股凉气从头至脚,麻酥酥炸开来,恍惚间几欲跌倒,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那边魏二等人闻声早飞奔过来,众人在家素知刘氏为人,料定是这婆娘又生事端,见状便将魏曾拉出房来,仔细询问。
刚听几句,魏二便愤然跃起,捏了拳头叫道:“少爷,遗书你我都见了,这婆娘分明是要强占老爷家产,赶你出门啊!等我拼了老命杀了那个婆娘,自己捆了见官去,不过陪老爷一起上路,到阴间再侍侯老爷罢了。”便要去找家伙。刘氏于房内听得魏二的话,忙将房门关了,躲在房里不敢作声。
魏曾一把抱住魏二:“二伯万万不可,家父亡去,你再有什么好歹,我如何向家父交代?今后身边更是一个亲人都没了。” 一语说得魏二老泪纵横,长叹一声蹲在地上只拿手抠着砖缝。
桂隆也是一肚火气直冒,金鱼眼便越发鼓得厉害:“博謇,今晚上便送这婆娘上路,与你绝无瓜葛,你连夜送父亲回南京,我自有办法脱身。”
魏曾含泪道:“家父一生清正,现又怎敢因家父丧事闹出人命?无非浮财而已,罢了,罢了……”
几人还想劝时,见魏曾主意已决,又失了凭证,便不好再开口,各自揣摩着散开,只桂隆将丁义河唤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方在前院找了张凳子坐下,泡了壶茶瞅着各人忙进忙出。
吊唁的人你来我去直至傍晚方才散去,桂隆又命置办了许多纸人纸马,密密匝匝将前院后院堆了个满满当当,一片雪白,连墙上都满满挂了白纱。各色纸品扎得生灵活现,好不气派。往来亲友无不赞魏曾交得贵友,桂隆咧嘴一笑,也不言语,前院后院查看一番方满意离去。
众人已散,魏曾持哀守灵,至二更时分方捱不住众人劝说,勉强进了半碗米粥。本是腹中空空,饿得头昏眼花,米粥下肚,便精神起来,叹道:“还是故乡的米吃得香甜,只这半碗便让人神清气爽,如今家父亡故,姨娘霸产,魏曾不知将来飘零何处,怕是再无机会吃上一碗故乡米了。”说罢悲戚不已。
魏二与魏曾对着跪在灵前正往火盆里续纸,听得魏曾说话,便道:“少爷,这米粥里是桂公子吩咐加了根老参的,说是怕公子守灵熬坏了身子,吃了当然精神。如今少爷这一去,安葬了老爷,三年孝满后考个功名,衣锦还乡,让那婆娘找地沟子钻去。呸!别说一碗米,就是金珠子,咱也不稀罕!”
魏曾听得心里一暖,正要接话时,忽听得后院里喊“走水了!救火啊!”只见后院一片红光直透过来,转眼火便冲起一丈余高,巨大的火舌燎烤着天空,过墙穿瓦,只一愣神间便已跃过院墙,几片扬起的草灰带着火落到那满院的纸人纸马上,刹时燃起,哔哔剥剥烧开去,哪里还抵挡的住?
家人并邻居都已惊起,提了水桶脸盆救火,找不到器物的索性连汤盆花瓶也用上,顾不得火燎了眉毛胡子,只管往火起处浇泼。魏曾一急,顺手抄了个花瓶也去救火,刚冲过去却见桂隆并几个长随也已赶到,被桂隆一把拉住:“这火哪里扑的住?还不快去把世伯大人灵柩抬出去!”
魏曾回头看时,火已经引着了灵棚,满棚的纸花白纱,此刻轰然燃起,未及思量间便已烧塌了半边。魏曾与桂家长随奋力将灵柩抬出时,眼见整个院子已再无立足之地,处处火光,只得将灵柩抬出院门,远远的看着烧了个精光,所幸众人除了几个让火烫了皮肉的,都无大碍。只是那灵柩本就没上几道漆,又是现做的薄板,水都没脱干净,如今被火一烤,漆掉了近半,棺板上也裂了几道缝。
这边惊魂未定时,只见丁义河抱了个匣子灰头土脸跑来,火光下一对眼珠子兴奋得放光:“二位爷,我去救火,不料想被我找到这个匣子。”
桂隆眼睛一亮,随即淡淡问道:“什么匣子?值得你慌成这样?”
丁义河将匣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叠银票,魏曾取出查验,足足八千两。
“这定就是世伯留下的家产了。”桂隆说完却又疑惑:“不是说一万二千两么?怎么少了?”
丁义河回道:“小的只找到这一个匣子,不然等火熄了小的再去找。”
桂隆看看院中火光,越发旺起来,把整条街照得白昼一般,看了眼魏曾,说道:“看这火势,必要烧到天明了,哪里还剩的下什么匣子?没了家院,无地停灵,依我看不如天明就启程回南京,博謇的意思呢?”
魏二烧了半边胡子,抹了一脸的黑灰,被呛得仍是咳嗽不已,振了声音道:“该走,该走!烧了宅子,拿回了家产,咱一起回南京去。这是老爷在天显灵!可惜没烧死那个婆娘!”
众人才知那姨娘原来没死,原来火一上来时,先从她那屋边烧起,她第一个跑出了院子,只呛了几口烟,又被众人说是老爷显灵,吓了个魂飞魄散,这会正跳着脚哭那宅子,直哭的天昏地暗,哀嚎冲天,比那姥爷灵前不知真切多少。
魏曾见已至此,也只有先回南京,便依了桂隆,简单祭过父亲,行了礼数,将父亲遗骨移至桂隆赠的新棺材里,天刚放明,便启程回南京。众人念魏父多年声望,远远送了十几里才做别离去,只魏二并儿子魏柱儿同魏曾一同回返南京,其余家中婆子长随各分了几十两银子,便磕头谢过各奔东西去了。
且说魏曾桂隆等人一去数日,李授日日习读功课,比平日里更用工夫,只少了朋友相伴,也懒怠活动,口舌乏味,肠胃不振。那一夜晚间略吹了吹风,便病起来,幸得桃香日夜尽心照料,没几日便也无妨。这日起来,小病初愈正是精神清爽,将昨夜剩下的半碗米与青菜拿热水烫了,草草吃下便出门来。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几家店铺伙计忙着拆封板开店面,擦拭桌椅柜台,李授向里面张望几眼,背过手慢慢走开去。转过街角,几面旗帜树起来,远远看见热气蒸腾,听得一声又一声吆喝传来:“无锡徐记,灌汤包子,馅满油肥,吃过您不忘咧!”“银碗白浪,胡家豆浆”“想要发财您赶早,想要当官您赶巧,不管赶早与赶巧,不如喝我一碗豆腐脑。生个小子为养老,生个丫头打水漂,管他养老打水漂,一碗豆脑一顿饱……”李绶听得这卖豆腐脑吆喝的有趣,便走近去,见这卖豆腐脑的原不过是二十出头一小伙,对襟汗褂上虽打了许多补丁,却也干净,扯起喉咙吆喝起来一脸俏皮相,好不风趣,便问道:“你这吆喝有意思,俗而不谬,自己编的?生意如何?”
小伙子将摊前小凳子抹了几抹,让与李绶坐下,笑嘻嘻答道:“这位爷抬举,小生意,随口诌几句,赚几个米面钱。您来一碗?”
李绶腹中尚还有余地,因想与他多聊几句,便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小伙子立时端上一碗白花花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一股豆香和着麻油味扑面而来,李绶端起碗便吃了几口,赞道:“好味道!”
小伙子听了往碗里又加了一勺:“吃好您再来。”
李绶刚要道谢,听得旁边一个人喝道:“你爹死了倒好!”转头看去,只见邻桌一个少年公子正端着碗豆腐脑,面目清秀,衣着倒也整洁,露出股雅气,只眼睛瞪得牛眼般大,煞是吓人。那被呵斥的男孩子七八岁年纪,一身破旧,手里也端着碗豆腐脑,还没吃完,被这一吓,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哇得哭出来。
李绶起身劝道:“何苦跟小孩子发脾气,罢了,罢了。”
那小孩子伶俐,一转身躲到李绶身后,抹着鼻涕指着那公子说道:“他是吴淮书院的秀才,我爹病重,跟他讨几个药钱,他不给还要打人!”说完撒开腿便跑没了踪影。
李绶听了怒道:“好个秀才!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辱没天下士子清名!”
那公子听了一怔,随即便收了怒容,拱手道:“误会,误会,你这是不知这孩子的来历。”
李绶冷笑:“愿闻其详。”
那公子不急不缓说道:“这孩子名叫柳枝儿,住在后街上。他爹名叫柳七,嗜酒成性,早几年将他娘打跑了,现只跟这孩子守着间破屋渡日。柳七一无所长,每日指着这孩子在外面讨些饭食,又或是教唆孩子偷鸡摸狗碰瓷儿讹钱。若是得些小钱,柳七定是买了酒喝,也不管孩子在外偷钱被打,刚才我见柳枝儿脸上有伤,知道是又挨了打,便买碗豆腐脑与他吃,他又说柳七病重,跟我讨药钱,那哪里是药钱,分明是讨酒钱,因此便来了气呵斥几句,不料被兄台误会。若真是欺压弱小,别说书是白读了,便是书院教习老师也是不依的。”
李绶听了一半便明白原委,待他说完,已觉惭愧,一揖到地赔礼道:“在下李绶,孟浪了,望勿见怪。”
那公子忙搀起也还了一揖:“不敢不敢,李兄也是一片好意,除强扶弱才是大丈夫本色。”
李绶仔细打量,只见眼前这公子一身布衣打理得服服贴贴,双眼有神聚而不散,浓眉阔鼻含而不露,嘴角暗收不怒而威,白皙面孔略嫌清瘦,却勾画出刚毅轮廓,正是外柔内刚的样貌,心下赞赏,说道:“恕我唐突一问,公子可是在吴淮书院?可曾见过宋业宋先生?”
那公子将手朝天一拱道:“宋先生正是座主老师,在下姓龚名士昌,蒙宋先生不弃,教导三年有余,无所建树,惭愧,惭愧。”
李绶听了惊讶道:“早听闻宋先生乃是三朝宰辅大学士张廷玉的门生,但宋先生一身博学却不入仕途,潜心教化,多年来在江南广收弟子,传为佳话,未料今日偶遇宋先生弟子,实是李某之幸。”
龚士昌笑道:“座主老师论才学可入三甲,那年殿试时,本是要点作榜眼的,但张相却执意不肯,只远远放到四十名开外,竟连外任小官都没有放,老师知张相是怕落得网罗门生之嫌,便立誓再不入仕途。离京时张相赠扇一把,亲书‘桃李翰墨’四字,老师会意,便到江南兴办书院,教习文章,至今也十数年了。”
李绶击掌叹道:“贤相名士,果然一段佳话。可敬可叹!”
龚士昌付过钱,又仔细整理好衣衫,说道:“时辰不早,老师要问功课了,回去晚了少不得受责,李兄不如与我一同见过老师,李兄仪表堂堂,想必老师也是喜欢的。”
李绶兴奋与慌张一并涌上来,忙答道:“怎敢怎敢……喔……如此甚好……”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不一时便到书院门前,只见这书院正门并不宏伟,与一般人家无异,门额上悬着一只黑漆木匾,上书“吴淮书院”四字,笔画刚硬,形瘦如骨,出锋如刀,却没有落款。转过青砖照壁,几间青瓦小屋列在两旁,早有诵读声传来。正厅额上也悬一匾,上书“松墨堂”,字迹已经模糊,厅里一人身着青衣端坐案前,远远的看不清眉目。
二人步至厅前,龚士昌在门外揖道:“学生龚士昌问老师安。” 李绶便知此人就是宋业了,看清座上人大约四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瘦,一绺胡子修得很是整齐,双目半闭却眼光夺人。宋业答揖,招龚士昌李绶入内,龚士昌小心说道:“这位是学生路上遇到的朋友,因也是读书人,便带来一同聆听教导。”李绶忙三揖作学生初见礼,宋业答礼,抬手让李绶坐,也不多问,便开始考龚士昌的功课。李绶一揖谢过,拣了下首一张椅子坐下,听得所问功课大多是《大学》,正是这几天所读,便留心细听。
宋业立题道:“邦畿千里,文出何处?于论语、朱子注中各寻一句来解。”
龚士昌垂手侍立,略一思索便答:“《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出自《诗经·商颂·玄鸟》。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朱子曰:‘子曰以下,孔子说诗之辞。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
宋业默然,许久摇头说道:“书背得尚可,只这两句解得未得要领。”
龚士昌忙回道:“学生鲁钝。”
宋业却又问李绶:“你也寻两句来解。”
李绶忙起身思索对答:“《论语》《公冶长》一章,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大学章句·传三章》‘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一句,朱子注曰:‘学者于此,究其精微之蕴,而又推类以尽其余,则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所止而无疑矣。’”
宋业拂须笑道:“解得真要,可叹你如此年纪竟有此等心胸。”
李绶忙又一揖到地:“先生过奖,晚生忐忑,晚生不过略读了几本书,拾人牙慧,不敢骄傲。”
宋业起身道:“既有才学,不必过谦,过几日选个吉时,带了名帖来,便在这里与他们一起读书,你看可好么?”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口便又放下。
李绶自一进门便觉宋业一身清流风采,让人钦佩,听得方才几句问答,心下更是叹服宋业才学,怎得不乐意?便揖过作别,退出门外,心里只揣测着如何置办师仪,半梦半醒回家去了。
迷迷糊糊不知怎样到了家,李绶尚未从方才兴奋中拔出,呆呆坐在椅子上筹划,桃香递过条湿巾嗔道:“越学越糊涂了,竟似丢了魂似的,衣裳都汗湿透了也不知道。大太阳下的,从早出去到现在才回,晒成这样,你身子骨很硬朗么?前几日你病了还不是劳累我伺候?这病才刚见好,你就……”
李绶听得迷糊,痴痴答道:“我已全好了,明日便上学去。”
桃香道:“你上的哪门子学?早上你刚出门,丁管家打前站回来,说是桂公子和魏公子明日也就到了,护了魏老爷灵柩回来,你这里还发着梦呢!”
李绶听了一下清醒过来,忙道:“这样快就回来了?我还道……快,快,我也要置办些丧仪才好……如此先要去桂府问问丁管家再说——你也别跟我耗着了,想必博謇要停灵家庙,你打点些东西准备去伏侍他,他家父新丧,又奔波这许多路,正怕苦了身子。”
白花花太阳烤得皮肉疼,照得人睁不开眼,李绶一路小跑到了桂府门前,刚一抬头,迎面撞上一人,二人抱作一团摔在地上,起身看时,竟是翰宝斋大管家王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