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觉得时光黏稠起来,许是这秋日的缘故罢。阳光也变得醇厚而温润,透过窗格,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懒洋洋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桂子那若有若无的甜香,不浓烈,却丝丝入扣,总在不经意间,将人引入一种微醺的恍惚里。轻轻地合上书,那被秋阳晒暖的纸墨气息,竟奇异地与另一种遥远的、清甜的空气重合了——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那个十七岁的、穿着蓝校服的自己。
那时的秋天,似乎也比现在要慢许多。仿佛一本耐人寻味的小说,可以让人不慌不忙地,一页一页,细细地读上许久。那时的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那道僻静的后门。那里的梧桐树,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黄,它们随着风悠悠地落下来,全不似春日繁花的急迫,它们那般从容,那般静美,像一句句无声的诗,飘落在我们的肩上,脚边。
而你,总是穿着那件衬衫。那白色,在秋日柔和的光线里,像是一捧温润的玉,或是天边一抹干净的云。我们并不常说许多话。常常是,你靠着一棵梧桐树站着,手里捧着一本诗集,或是英文单词册,低声地念着。我呢,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托着腮,听着你那清朗的、带着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的声音。那声音混在风拂过叶隙的簌簌声里,混在远处操场传来的、模糊的哨音里,变得像背景音乐一般,让人心安。
有时念得倦了,我们便一同散步。脚下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脆生生的响,像是一路走,一路在嚼着秋天。我们会谈论刚刚读到的句子,谈论未来的大学,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宏大的梦想。你说你要去远方,看未曾看过的海。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写关于这里的故事。我们说着截然不同的话,心里却觉得是相通的。那时节,连空气的味道都是清甜的,不是花香,不是果香,倒像是谁将一颗冰糖,悄悄地投进了这秋日微凉的泉水里,那甜味是淡的,凉的,一丝丝地,沁到心底里去。
那时的话语是零碎的,梦想是朦胧的,像笼罩在远山上的薄雾,美得没有形状。我们只是这样慢慢地走着,走着,仿佛这条梧桐小路没有尽头,仿佛这慷慨的秋天永远不会离开。
忽然,一阵更疾的风从窗缝挤入,带着尖锐的凉意,将我猛地从那个金色的梦中拽回。眼前,仍是这扇安静的窗户,窗外的光已渐渐暗了下去,桂子的甜香也被暮色冲淡。时光呢,终究是带走了那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带走了那个懵懂的自己。然而,它又是何等的仁慈,它将那些最清澈、最闪亮的瞬间,从那奔流的河道里打捞起来,沥干了水渍与泥沙,将它们凝成一颗颗光洁的卵石,妥帖地安放在我们记忆的河床上。每当我们于人生的秋日里俯身拾取,指尖传来的,仍是那片梧桐叶的微凉,与那一整个秋天的、清甜的暖意。
时光慢下来,原来是为了成全这一刻的、永恒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