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京师老字号便宜坊

娜末正好

第一节 长情刀

　　引言：北京烤鸭分为两派，一派是全聚德烤鸭，工艺是明火挂炉，烤出的鸭子油少酥脆、入口即化，还有一缕枣木清香；另一派就是便宜坊烤鸭，工艺是是焖炉烤制，烤出的鸭子外酥里嫩，鸭肉绵软嫩香。本文讲的就是便宜坊的故事。

（本故事纯属虚构）

　　1

　　1855年，夏末初秋，一袭秋日凉风悄悄地扫遍了炙热的北京城。

　　正午时分，前门大街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街东头锣鼓喧天，人群里外几层把鲜鱼口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驻足观看两只舞狮热火朝天地争抢着绣球。

　　而舞狮身后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三层小楼，一层的门楣上悬挂着由大红丝绸妆点的牌匾，上书几个大字：“京师老字号便宜坊。”这天正是便宜坊分店的开业庆典。

　　便宜坊其实是北京烤鸭的鼻祖，第一家店开在了米氏胡同，甚至比明朝朱棣建立的北京城还要早上几年。这家鲜鱼口店是门头最大的一家分店，而店主就是马常青。

　　这马常青的经历有些传奇，原本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总在便宜坊门口要饭，这便宜坊当家杨久善看他机灵就收做伙计。后来杨老板发现马常青在厨艺方面颇具天分，而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善厨艺，更不善经营，就收常青为义子，他年龄比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小，小名就唤作马三儿。

　　此时站在店门口迎客的正是店主马常青，只见他身着一袭亮蓝色绸缎长袍，外着一件藏青色撒金边的回文坎肩，一双笑眼长在有些黧黑的脸上，对每个进店的主顾都拱手相迎。

　　“哎呦！马老板，恭喜恭喜。”一个方脸、两颊赘肉一颤一颤，如弥勒似的矮个男人，笑眯眯地对着马常青作揖。

　　“谢谢周老板您来捧场，都是街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马常青赶紧作揖回礼。这矮个弥勒叫周永富，他是便宜坊东边的戏园子天乐园的东家。

　　其实马常青不太欢迎这个笑里藏刀的周永富，他每次主动上门从来没有一件好事儿，即使是这次开业庆典，马常青也隐隐觉得周老板的笑容里总有点什么猫腻。但是做生意迎来送往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和气，只要客人上门，店家都不能拉着脸赶出去，尤其还是邻里邻居的，所以马常青面对这个周老板还是脸上挂足了笑意。

　　正跟周老板寒暄着，店门口的人群中突然有几个清兵大声吆喝着：“让让，让让。”马常青眉头微微一皱，莫不是二少爷又惹出什么事儿了吧？他把周老板往店里一让，然后向前紧迈了几步，就跃到人群前。

　　只见从人群中闪出一条道儿，从其中走出一个身着石黄丝缎长袍，翠绿色镶金边马甲，清瘦高挑的男人，他踱着方步左手还举着一个鸟笼，深情地盯着里面的鸟儿，像是对待自己的爱妾般宠溺。

　　马常青一见此人，立即深深地一揖到地，恭敬地说道：“九贝勒吉祥！没想到您能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这九贝勒奕谌，是当今圣上的堂弟，现在风头正盛，十足的纨绔子弟，人称京城小霸王。

　　奕谌继续深情款款地逗弄着他的鸟儿，对马常青的请安充耳不闻。马常青只能弓着身子，继续保持行礼的状态。他心里斟酌着：是再说一遍刚才说的话，提醒一下这个小霸王？还是继续保持这个动作，直到小霸王做足了样子，想起来搭理自己才起身？

　　正在他左右掂量时，一双金光闪闪的绸布靴子从马常青身边经过，闪得他一阵眼晕，只听奕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起吧！”马常青赶快起身，微弓着身子跟在奕谌的身后。

　　等进了店里，马常青赶快拉过一个机灵的伙计附耳嘱咐了几句，看着伙计匆匆赶到后厨，这才快步追上了奕谌往三楼雅间走去。



　　2

　　到了三楼，马常青侧身闪到奕谌身前，弓着身子侧走，把他领向最好的雅间天字号。九贝勒刚一落座，门口几个伙计鱼贯而入，手里都端着便宜坊的几个拿手好菜，在门内齐齐地列成一排。马常青从小厮手里依次接过餐盘，然后给贝勒爷报菜名。

　　“贝勒爷，这是第一道菜，盐水鸭肝。其实就是南京咸水鸭的变种菜，讲究的是咸香鲜嫩，一口下去嫩滑无比却不见汤汁。”

　　只见这道盐水鸭肝，造型像是松鼠鱼的鱼鳞倒立，鱼头用胡萝卜雕刻的栩栩如生，身下还有几丝香菜做的水草，像极了一只鱼在水中嬉戏。

　　“贝勒爷，这是第二道菜，水晶鸭舌。讲究的是色泽透亮，鲜爽不腻，看着像是皮冻儿似得胶弹，实则入口即化。”

　　这道水晶鸭舌，摆盘如孔雀翩然起舞，用白萝卜雕出身体，用红萝卜雕刻出孔雀头翎，开屏的长尾羽由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鸭舌组成，而尾翎是用黄瓜削成的几层薄片，上面放着几枚半片的圣女果。

　　“贝勒爷，这是第三道菜，芥末鸭掌。讲究的是色泽橙黄鲜亮，入口辛辣鲜香。我们的芥末跟其他家不同，是用青芥末和黄芥末调和而成，既有青芥末的辛辣，又有黄芥末的甜香。”

　　“这第四道菜，酒香鸭心。讲究的是酒香醇浓、肉嫩爽口。我们用的酒都是十年窖藏的茅台，取其酱香浓郁。”

　　“第五道菜，芋艿烩鸭汤。讲究的是汤鲜味美、耙糯爽口、食而不腻。这芋头必须用广东乐昌的，水分足，鲜香可口。”

　　“第六道菜，就是便宜坊的招牌菜焖炉烤鸭。贝勒爷也是我们便宜坊的老主顾了，自然熟知这烤鸭的妙处，我就不多说了。”

　　此时，九贝勒的眼睛已经在前五道菜之间扫了几扫，唾沫也咽了几遍。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对马常青赞赏地点了点头，“早听说你马三藏了几道绝活儿，要等新店开张才露脸，这前五道，我也在别家吃过，却没你这儿这么多花花样式。但是爷今天来主要不是来尝你的新菜，而是为了看你的刀工。”

　　当马常青听到“刀工”两字，两眼中的谨慎和谄媚一扫而过，变得异常炯炯有神。



　　3

　　原来北京烤鸭一是讲烤的技法，二是考验片鸭人的刀功，讲究的是一鸭八十八片，一般的师傅能片出一百片就算高手了。而马常青的刀功一绝，能片出一百六十八片，都跟包鸭子的荷叶饼一样薄厚，片片都带鸭皮，所以马常青人送外号“常青刀”，后来不知道怎么口耳相传，就成了“长情刀。”

　　得知九贝勒是专程为了看他的刀功，马常青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他赶快吩咐一个伙计去后厨，拿一把他自己擅长用的片鸭刀过来。

　　伙计呼哧带喘地把片鸭刀拿来，贝勒爷看着那柄精刃闪闪的刀，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地扬眉说道：“看来我奕谌面子不够大，你马三随便拿把刀就来糊弄爷。你们镇店的宝刀哪儿去了，是丢了，还是藏起来了？”

　　马常青心底一惊，这宝刀丢了有些时日了，师傅一直让保密，也就自己和师傅，还有帐房的几个老掌柜知道，可这九贝勒是怎么知道的呢？

　　奕谌看马常青低头不语，他仰头哈哈一笑，从袍袖中拿出一把宝刀拍到了桌子上。马常青看了一眼，脸立刻绿了，这不就是老店丢的那把镇店宝刀吗？怎么跑到贝勒爷手里了？

　　他马上意识到贝勒爷也许有惊天的话要说，得尽量少让别人听到，想到这里，马常青赶快把上菜的小厮们都打发下去，自己亲手把门掩上，然后拱手作揖，恭敬地说道：“请贝勒爷指教。”

　　奕谌沉默了一瞬，盯着马常青不说话。马常青心里知道，这是贝勒爷抻着他呢，让他慌，那自己就配合他一下，表现出无比地惊慌，让贝勒爷赶快一吐为快。

　　想到这里，他假装浑身有些颤抖，带着哭腔地说道：“贝勒爷，不知小的得罪了哪位大爷？如果是，请贝勒爷看在小的还能为爷做几道菜的面子上，赏小的一条活路。”

　　九贝勒看着马常青有点怂的样子，满意地点头笑道：“小子，说实话，要不是看在爷喜欢你做的菜，爱惜你片鸭子的两把子功夫，爷才懒得帮你掩这事儿呢。”他顿了一顿，夹了一口水晶鸭舌，砸吧砸吧嘴说道：“真是入口即化啊，还有股子鲜香的味儿，一点子腥气也没有。好！”

　　马常青赶紧说道：“贝勒爷尝着香，小的死了也值了。”

　　九贝勒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这小子贼得滑不溜手，阎王爷都不收。爷直说吧，这刀是打南边来的，你懂吧？剿太平天国得来的。你家的镇店宝刀，怎么跑太平天国去的？你家大少爷呢？失踪多久了？还没回来？”

　　马常青听到此，才开始真正的发抖，冷汗稀里哗啦的湿透了全身。

　　此时，门外一阵轻声地叩门声，马常青心里又是一紧，如果不是店里发生了大事儿，伙计们断然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地跑来敲门。他先低头哈腰地给九贝勒连声道歉，然后对门外应了声“等等”，转过头安排九贝勒进食，都安排妥当后，自己才跟着伙计匆匆下楼。

　　他边走边听伙计交代，然后眉头一拧，心里暗骂道：这天乐园的周永富每次来都没好事儿，连新店开张也不放过，真是缺大德了。

　　转眼到了一楼大堂，周永富正美滋滋地吃着烤鸭，抹得满嘴流油，他抬眼看到马常青，高兴地站起身迎了过来。“哎呦，我的老弟，你终于下来了。你看这是你家二少爷打得借条，不多，一百两银子，可是对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生意人，可是笔大钱。”

　　马常青长叹了一口气，暗道：我家这二少爷又借钱抽鸦片，要是让师傅知道了，非得气个半死。还有这大少爷把传家的宝刀弄到太平天国的事儿，到底跟不跟师傅说呢？！

　　没想到第一天开业，就这么一脑门子官司，马常青越想越头疼。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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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末正好

第二节 四面楚歌

（本故事纯属虚构）

    1

　　周永富用油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马常青，另一只手还拿着春饼裹着的鸭肉，往嘴里送。马常青看了一眼对方的油手，眉头一皱，仍是接过字条，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今欠天乐园纹银50两，一月为限，连本带利共还100两。立字人：杨长安，于乙卯年七月初七。”

　　马常青略一思忖，脸上旋即露出微笑，他抬头看向周永富，又把字条塞回到对方手中。本来周永富还在砸吧着烤鸭的香味，突然像噎住似得，露出一脸疑惑。马常青微微一笑，不解地问道：“周老板，这欠条是二少爷打的，您应该找他还账呐。如今把这欠条给我，我就不懂了。”

　　周老板一听明白了，这小子是装傻不想管这茬儿。他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在你们便宜坊，你说一不二，要是他能有银子，一个堂堂少爷怎么好意思打欠条。你就别跟我这儿装了，还了就得了。”

　　马常青慢慢收敛了笑容，黧黑的俊脸没有笑容的修饰，立即像黑脸包公一样严峻。他肃然说道：“这是义父立的规矩，便宜坊无论谁欠账都得自己想办法还，有钱还钱，没钱还工，即便是二少爷，也得遵从义父的规矩。”

　　他一拱手，换成恭敬讨好地语调说道：“您肯定也听说过老爷子的皮鞭子厉害，所以周老板您就别难为小侄儿了，我这要是替他还了钱，改天让老爷子知道了，非得家法处置我。今天周老板能来庆贺新店开张，小侄儿我荣幸之至，这顿饭就算我请了。”

　　此时，周永富弥勒似得脸庞已经铁青，马常青却笑嘻嘻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周永富挪动着他胖滚滚的身体，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马常青冲着厨房高嗓儿喊了一声：“大堂一号桌，上盐水鸭肝和酒香鸭心。”

　　不一会儿，一道酒香鸭心就摆到了周永富的桌子上。只见每颗鸭心就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绽放在鲜绿粽子叶上，一旁撒了一簇细丝的葱白，而另一旁有几簇香菜点缀期间，让这道菜顿时有了几分雅意。

　　周永富本来坐在那里气呼呼地，结果看到这道鸭心顿时气儿就消了一半。

　　马常青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解释着：“周老板品一品，这道菜的妙处就在一口咬下去有点脆劲儿，里面却鲜嫩有汁儿，一股子茅台的香味儿。”

　　周永富听完介绍，闻着鼻间的一缕酱香酒味儿，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口吐沫，也不再拿着架子，而是夹了一口细嚼慢咽起来，随着喉咙的一阵吞咽，嘴巴砸吧有声，赞叹地点了点头。

　　马常青一看周永富的表情，立即说道：“周老板您先坐着细品，我去看看后厨还有什么做好的，再给您端几个可口的小菜来。”看到周永富点了点头，马常青立刻向后厨走去，心里一阵唏嘘，这位算是安抚住了，可是还没想好怎么打发三楼那位祖宗呢。


　　2

　　后厨一派热闹场面，十几个厨子有的切菜，有的炒菜，有的配菜，灰白色的短衣长裤在厨房中来回穿梭，还有五六个伙计轮番进来高吼着：“烤鸭好了没？”“盐水鸭肝好了没？”“三号桌又催菜了，大厨们辛苦点，加把劲儿啊。”

　　马常青看着这热闹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拿了一小坛上好的茅台，向三楼走去。

　　奕谌此时已经吃了八九分饱，看到马常青回来，冲着他一笑，满意地说道：“三儿这新菜品真是道道精品啊，哪天我得找宫里的御厨儿出来学学，也给圣上做几道尝尝。要不干脆，我跟圣上推荐你做御厨得了，省得爷吃个饭还得大老远跑你这儿吃。”

　　外面一阵哔哩啪啦的鞭炮响起，把九贝勒的话生生地截断了。原来吉时已到，开始响鞭了。本来马常青还没想好怎么解决宝刀的事儿，这位主子爷又突发奇想要把自己弄到宫里去，真让他头疼。趁现在不用接茬儿，他赶快上前几步，给贝勒爷满了一杯茅台，自己则恭敬地站在对方身侧伺候着。

　　奕谌品了一口酒，晃着头赞道：“好酒，味儿醇。”马常青赶紧又给他满上，笑眯眯地附在他耳边说：“贝勒爷，我那儿还给您留了两坛，待会儿让伙计给您送去，以后还请贝勒爷您多照顾着。”奕谌满意地看着他，用手点了点他的鼻子说道：“就你这个猴崽子精，知道爷好哪儿口。好，一定罩着你，谁让爷馋呢！”

　　马常青赶紧点头哈腰地说道：“贝勒爷真是抬举小的，只要爷能满意，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做什么都行？”奕谌拉长了尾音儿，挑着眉毛，戏谑地看着他。

　　”当然，当然。爷是知道我的，为您，那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马常青谄媚地附和着。

　　奕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我就说这四九城儿，就你小子有眼力见儿。爷今天直说了吧，你家那刀你赶快拿走，爷以后不提，你也不用提。但是你得帮爷办件事儿？”奕谌的话说了一半，一双细眼儿不停地扫着马常青。

　　常青立刻意会，表现出更为恭敬并洗耳恭听的样子。奕谌满意地继续说道：“最近四九城儿都流行吃点福寿膏（鸦片），爷思谋着也可以弄点儿这生意，但是皇兄管得严，爷这身份也不适合露面儿，就想找个体己人儿帮我把这买卖搞起来。你看你们便宜坊这么多铺子，多挪出一间，让一些有身份的人，找个既能吃饭，又能饭后舒爽一下的地方。怎么样？爷照顾你吧？”

　　马常青听到这里，心扑通一下，这福寿膏可非同小可。

　　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林则徐奉皇命虎门销烟。道光二十年到二十二年，英国因虎门销烟给它们带来了损失，对朝廷发动了战争，朝廷战败，从而签署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除赔款外，还将香港岛永久地让给了英国。

　　这是哪个热血汉子都接受不了的丢人事儿，没想到身为皇室一员，竟然在此时提出私下贩卖鸦片，这是马常青万万没有想到的，也深深为之不齿。

　　马常青略微一沉吟，在奕谌有些期许的注视下，抽泣了起来，“没想到九贝勒这么器重小的，小的也挺想为九贝勒出力的，可九贝勒不知，我爹福气薄，就是吃福寿膏没的，我娘一气之下就投了河。小的打小就闻不得这福寿膏的味道，一闻就胸口上不来气儿，义父也为小的找了不少大夫看，可都没看好。贝勒爷您看，小的实在没办法替爷效这份力，请您体谅。”

　　奕谌听完一拍桌子，本想说“你小子不识抬举”。可一思谋马常青的话，也能理解他的心情，然后长叹了一声说道：“也罢，也罢。告诉你东家，看好自己的儿子。”说完，奕谌起身走了。马常青在身后相送，一直把奕谌送到一楼门外，等对方背影消失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3

　　秋老虎横行，正午的日头忒毒，忙了一上午都没有进食的马常青，被太阳光晃得有些头晕。他想事情基本都已解决妥当，终于可以到后厨找点儿东西垫上一口。

　　马常青刚准备转向厨房，只见迎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伙计，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马常青眉头一皱，赶紧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二楼最好的雅间是地字号间儿，里面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瘦竹竿似的男人，正用手抓着鸭肉一小口一小口的品，两个眼角下垂着，看不清眼，整个人就像梦游一样。

　　马常青先是一拱手道：“久闻贤聚德新掌厨关仁怀关大厨，本应上门拜会，无奈新店筹备也腾不出手脚。没想到今日关大厨亲自登门，请先受马常青一拜。”话音落地，马常青对着关仁怀深深的一揖。

　　关仁怀这才抬眼看向马常青，慢悠悠地起身，对马常青浅浅地一揖，细声慢气地说道：“早听说便宜坊大厨马常青二十出头，厨艺了得，幸会幸会。”

　　马常青笑着拱手回礼道：“哪里哪里，关大厨客气了。我算晚辈，还得请您多多指教呢。”

　　关仁怀一扬眉毛，还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马大厨这么说，我就指点你一二。”他扬起手中的鸭肉，用食指和中指捏了捏说道：“这焖炉法做出的鸭子是肉质比较嫩，但是北京填鸭的皮下脂肪厚，做出的鸭肉就会太过油腻，如果用我们贤聚德的挂炉烤法，排出了十之七八的油脂，鸭肉只余油脂香味，入口酥脆，才是烤鸭的正道。”关大厨滔滔不绝地说着，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屑。

　　马常青听对方一语切中要害，不由地对这位人称“鸭痴”的长辈心生佩服，也知道对方有些看不起便宜坊焖炉的古法。他等对方的话音落地，思忖了片刻，一本正经地回道：“关大厨说得在理，最近我们便宜坊在改良北京填鸭的养殖方法，再过一月就有新鸭子出来，到时候请您再来尝尝我们便宜坊的烤鸭，是不是能与贤聚德一争高下。”

　　关仁怀听说有烤鸭新品，眼中立刻放出夺目光彩，他从桌边绕出来走到马常青对面，兴奋地问道：“到底怎么改良的，先给我讲讲。”

　　马常青仰头哈哈笑道：“关老板，行业秘方概不外传的道理，您是不是忘了？还是等一月后，再来店里尝尝可好？”

　　关仁怀遗憾地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想起什么似得，一把拉起马常青的手说道：“那一个月后，在便宜坊摆擂台，咱看看是你便宜坊的改良烤鸭好，还是我贤聚德的经典烤鸭好？”

　　马常青一愣，没想到关仁怀会此时下战书，其实新品还没成型，只不过自己不愿便宜坊被看轻，早早地把大话说了出去，可是局已经僵到这儿了，不接也不行。

　　他迟疑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关仁怀看他点头，怕他反悔似的立刻跟他击掌，“那就说好了，一月后，遍请四九城儿有头有脸儿的食客，一较高下。”遇到这“鸭痴”，马常青也是哭笑不得。

　　正在此时，只听咣当一声，包间的门儿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屋内的两人同时看向门外，只见一个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人指着马常青的鼻子说道：“你个马三儿，别以为当了老爷子的干儿子，就不拿爷们当回事儿，毕竟爷才是老爷子的亲儿子，你算哪门子狗杂种，不过是老爷子捡回来的一条乞丐狗罢了。”

　　马常青越听眉毛越锁得紧，黧黑的脸一沉，肃然盯着门外便宜坊的二公子杨长安。看来他已经听说自己没替他还天乐园的银子，这是打上门来讨说法了。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三节 书生意气

　

（盐水鸭肝）

　  1

　　关仁怀早就听闻杨家亲子和养子不和，这次却眼见为实，不过别人的家务事还是少参合为妙。他赶紧一揖，对马常青说道：“马大厨，店里还有些急事儿，我就先走一步。”

　　马常青深深一揖，抱歉地说道：“关大厨，您有事儿就先忙，今儿没有好好招待您，实在对不住，改日我登门拜访，我们再详聊。”

　　关大厨点头应允，然后从杨长安身旁侧身而过，闻到对方身上溢满的酒气，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马常青看着关仁怀离去，才把杨长安拉进包间，关紧了门，脸色肃然地盯着对方，一直没有吱声。

　　杨长安在马常青灼灼的目光笼罩下，突然一个激灵，酒就醒了五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莽撞地举动，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爷怕了他？爷才是正儿八经的老杨家子孙，不管怎样，老爷子也不会弃而不顾的。这么一想，胆气又壮了起来。他脖子一梗，仰着下巴，眼睛斜瞟着马常青，不屑地说道：“便宜坊是我老杨家的产业，你算老几？凭什么不帮我还债，让爷的面子扫地?”

　　马常青冷笑了一声，一撩长袍就坐到椅子上，仰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纨绔子弟，依旧不吱声，而是用手轻叩了几下桌子。

　　杨长安一看马常青并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一股怒火就从胸中窜起，他上前两步站在马常青面前，低头看着马常青斥责道：“别以为老爷子信任你，你就不把爷当回事儿？你就是我们老杨家的一条狗。”

　　马常青也不恼，反而一挑眉毛，笑了出来，“二少爷，你说我是狗，可是你自己做得事情就是狗也瞧不上。你倒是说说，这次欠的一百两银子是抽福寿膏了，还是又去逛八大胡同了？”

　　杨长安一听他这么说，气势顿时矮了三分，但还是硬撑着气势，语气却不自觉地缓和下来：“你别管我干什么？就说替不替我还吧。”

　　马常青突然站了起来，差点撞着杨长安的鼻子，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总账房有你每月的份例银子，要外借找刘掌柜，我无权拿店里的银子为你还债。”

　　杨长安气得直跳脚，一把拉住了马常青胸口的衣襟，怒道：“算你狠。总账借款都要找我爹批条子，我要是能借出来，还用得着找你？”

　　“说得好！”门哗啦一下打开，杨久善大步流星走进来，长臂一伸就把杨长安拉到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瞬时杨长安白皙的脸颊上就印出了红彤彤的手掌印。

　　“爹。”杨长安吓得腿一软，就跪坐到地上。

　　杨久善气呼呼地指着杨长安的鼻子怒斥道：“你个不争气的逆子，除了吸大烟、逛窑子，你还能干什么？早晚一天，便宜坊的百年基业得栽到你手上。”

　　马常青此时才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伙计，正捂着嘴低头偷乐。他几个快步走到门外，把门从外面掩上，然后把伙计拉远了几步，低声问道：“是你小子把师父请来的？”

　　那个伙计看马常青一脸严肃，赶快收敛了笑意，连连点头道：“是我。我看见二少爷一来就跟楼下的周永富嘀咕，就知道准没好事儿，赶快跑去把老爷请来了。”

　　马常青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下次这样的事儿，就不用请师父了，我自己就能办妥，你这不给师父添堵嘛！”看到伙计憋着嘴有些委屈，他又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受委屈。行了，这次就这样吧，今天客人多，你赶紧去忙吧。”

　　伙计点头应允了，就匆匆下楼而去。

　　马常青站在外面思忖了片刻，转头又回到了地字号包间。


　　2

　　杨长安跪在地上，抱着杨久善的大腿连连求饶，他两边脸颊被杨老爷打得青肿，混着鼻涕眼泪，看着怪可怜的。杨久善也一改往日儒雅书生的气质，指着杨长安的脑门痛骂，手指都快戳进了杨长安的眼里。

　　马常青一看义父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赶紧上前拉住杨久善的胳膊，在对方耳边低声说道：“义父，您别生这么大的气，二少爷也是被周永富挑拨的，以后少让他们来往就好了。”

　　杨久善被马常青搀扶着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两行热泪洒落在苍白清癯的面颊上。他摇头说道：“便宜坊传世400余年，到我这儿已是十六代，算是败落了。技法不如人，我们可以慢慢研究，可没想到我生了两个儿子却后继无人，这是天亡我杨家，天亡我便宜坊啊。”

　　马常青被义父这么一说，也心里酸溜溜的。义父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书呆子，总是掉书袋，说什么民为国本之类的，还跑去闹太平天国；另一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除了花钱惹祸什么都不会。而便宜坊经营到现在，其焖炉古法已经被贤聚德的明火挂炉技艺碾压，现在全靠新研制的菜品勉力维持。如果问这四九城儿的老百姓，谁家烤鸭好吃，十个有九个会说贤聚德的好，而便宜坊的烤鸭总是比贤聚德的差一些。

　　到底差在哪里？今天关仁怀说得就很明白，原料北京填鸭适合明火，不适合焖炉。马常青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义父好好的谈一谈。

　　“义父，您也责罚过了，我看二少爷也知道错了，您看是不是先让他回去？我正好还有两件事儿需要跟您商量一下。”马常青有条不紊地说道。

　　“好。”杨久善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向杨长安无奈地摆了摆手。马常青给杨长安使了一个眼色，对方赶紧站起身，向杨久善一揖，深深地瞪了一眼马常青，匆匆退出了包间。

　　“今天开业还顺畅？”杨久善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马常青坐下来说话。

　　马常青坐下回道：“还算顺利吧。义父，咱们传家的宝刀回来了。”说完，从袖子里拿出九贝勒送回来的刀递给了杨久善。

　　杨久善颤抖地接过刀，摩挲着，像是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激动地问道：“这是哪儿得来的？”

　　“九贝勒爷亲自送来的。”马常青顿了顿，谨慎地看向杨久善，“可能是大少爷丢在太平天国的。”

　　叮当一声，刀从杨久善手里脱落，落到了地上。

　　杨久善焦急地盯着马常青，“老大真的去太平天国了？”

　　“差不多吧。”马常青应得含糊。

　　杨久善一跺脚，仰头长叹了一口气，悲戚道：“真是天亡我啊！没想到我杨久善，勤勤恳恳一辈子，老了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义父，这事儿九贝勒就给我们掩了，也不让我们再提了。咱就当不知道大少爷有这回事儿，以后遇到事情再说吧。”马常青宽慰着。

　　“好、好、好，也就只能如此了。”杨久善长叹一口气，无奈地应允着，随即又提出疑问：“九贝勒没难为你？”

　　马常青心里一惊，还是摇了摇头。

　　“今天关仁怀来又有何目的？”杨久善有提出新的担忧。

　　“正准备跟您说这事儿。他来是下战书的，一个月后，要跟我比试烤鸭技法，我应战了。”马常青赔着小心地说道。

　　“比试？你怎么就答应了？”杨久善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

　　“义父，这么些年我们都被贤聚德压着，一直翻不了身。如果这次比试得好，那便宜坊也可以扬眉吐气了，让四九城儿的人都看看焖炉古法也能烤出好鸭子。”马常青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杨久善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义子，此时的马常青像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也曾心心念念地想要振兴便宜坊，可这些年过去，自己不过是勉强维持祖业罢了。今日经常青一提，他旧日荣光的心气儿，一股脑儿从尘封的记忆里涌出来，眼中顿时生出了滢滢的泪光。

　　于是他拍了拍马常青的肩膀，非常赞赏地说道：“这便宜坊只能指望着三儿来振兴了，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后面支持你。”话音一顿，他又有谆谆嘱咐道，“不过，三儿，这四九城不比其他地方，皇城根儿底下，每走一步都要慎重，否则真是万劫不复啊。”

　　马常青得到了义父的支持，心中颇为感动，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接受了贤聚德的战书，马常青一刻也不敢耽误，当晚就出城住到了二十里外的十里堡鸭场。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四节 卧薪尝胆

（豆汁儿和焦圈儿）

　　1

　　距离前门约20里地的京郊十里堡，新建着便宜坊的鸭场。

　　天边刚刚漾起一轮金边儿，空旷寂静的院中散落着几棵古槐，显得格外冷清。

　　一身儿灰青色短褂长裤的马常青，穿过院子用凉水洗了把脸，端起院子里的鸭食盆儿就径直进了鸭舍。一抹金色的晨光随着他的身影洒进了鸭舍，秋风带着寒意，也从打开的门中扑进来，几个离门近的鸭子被冷风一激，扑棱扑棱翅膀，就赶紧往里面缩。

　　他扫了一圈或立或卧的鸭子，然后从盆儿里大把的抓着鸭食均匀地洒进食槽，一群羽毛洁白的鸭子奔过来把他团团围住，争先抢后地都把头埋进食槽里。

　　马常青从鸭群里捞出来一个肥硕的鸭子，避开了抢食的鸭群蹲在地上。他掐着那只不时挣扎的鸭子，仔细查看着它的鸭喙、眼睛、羽毛、翅膀，还用手掂量着鸭子的重量，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常青，我刚从村口买了豆汁儿和焦圈儿，先出来吃点儿在忙。”洪亮的声音从院中传入鸭舍。

　　马常青放开手中的鸭子，只见鸭子扑棱了几下翅膀，摇摇摆摆地跑到食槽旁，用它健壮的身躯把其他鸭子顶开，一头扎进了食槽里。他这才站起身从鸭舍出来，向洪亮的声音迎了过去。


　　2

　　院子里站着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汉子，这是鸭场场主刘孝林。他正忙着擦拭着一张小桌子，转身又去拖过来两个马扎子。

　　“刘兄，您这也太客气了，这么早就出去买了吃食儿。”马常青在院中的水盆里净了净手，才到小桌旁坐定。

　　眼前陶瓷大碗中升腾出几缕热乎气儿，灰绿色的豆汁儿飘着酸臭的味儿，直撞入马常青的鼻间。他皱着鼻头轻嗅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用焦圈儿沾着热气腾腾的豆汁儿，然后丢进了嘴里，边吃边赞道：“好吃好吃，早就馋这口儿了。每天在店里忙活，多久没赶上一顿热乎的吃食儿了。”

　　“咱兄弟有什么客气的。就知道你平时不得空儿，来我这儿不得给你照顾妥帖了。”刘孝林也拉过一个小马扎在矮桌旁坐定，先喝了一口豆汁儿，然后砸吧砸吧嘴。

　　“妥帖，我来您这儿最妥帖了。”马常青又夹了几丝咸菜，就着嘴里的焦圈儿仔细嚼着，吃完嘿嘿一乐，嘴边上豆汁儿泛白的沫子在他黧黑的脸上格外显眼。

　　“妥帖就好。常青啊，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刘孝林把询问的眼光投向马常青，等到对方微微点头后，他才继续说道，“这以前便宜坊的鸭子，都是由固定的几个鸭贩常年送货，以后咱自己养鸭子了，这不就抢了人家的买卖？前几天有一个鸭贩子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还专程跑我这儿看了看，看完唉声叹气的。”

　　“竟有这事儿？”马常青一脸疑惑。便宜坊建鸭场这事儿都是自家的几个老人儿知道，还有就是自己那天说吐露嘴的关仁怀，鸭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鸭子也不好养，有时老天不做主，有时还会遇到疫病。更何况你还在改良养法，会出现什么，你我都不知晓。常青，你可想好了，毕竟这杨老板只是你义父，不是你亲爹，做好了还好，做不好怎么交代啊。”刘孝林替马常青满心的担忧。

　　“刘兄，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我好，不过义父对我情深义重，我就想尽心尽力为义父、为便宜坊做点儿事儿。这鸭子我怎么着也要养好。”马常青眼睛炯炯有神，语气颇为坚定。

　　“我知道。你为了找合适焖炉烤法儿的鸭子，走遍了京城和天津卫上百家个大小鸭场，鞋子也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实在找不到，这才要自己养着试试。”刘孝林就是马常青在走访鸭场时结识的养鸭师傅，他家里世代养鸭，到刘孝林这代已经是第五代了。马常青也是看重了刘孝林养鸭有两把刷子，才把他请来一起改良北京填鸭的。

　　马常青知道刘孝林一心为自己着想，也知道只有他才真正懂得自己为什么非要做成这件事儿，两人也因此引为彼此的知己。常青端起豆汁儿，感动地说道：“刘兄，我用这碗豆汁儿代酒敬你一碗，这个月可能就得辛苦你了，好歹得把这鸭子养出来。”

　　刘孝林养了半辈子鸭，却从来没想过要改良养法，因此很佩服马常青的胆识。他也举起豆汁儿，两人哈哈大笑的碰碗，痛饮。

　　秋风渐渐地停了，阳光也渐渐温暖着整个院子，鸭子们都吃饱了食儿，从鸭舍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此起彼伏的嘎嘎声让寂静的院子热闹了起来。


　　3

　　北京填鸭养到一个月左右，再人工填喂七到十天，让鸭子增肥至六到七斤，就可以宰杀了。此时得到的鸭坯美观大方，肌肉丰满，背宽而长，肥瘦分明，肉质鲜嫩，但是填喂的鸭子膘太厚，用焖炉烤法，几乎所有油脂都保留下来，自然油腻。

　　马常青就是要改良填喂的方法，让鸭子少长些膘，既能娇嫩鲜香，又能油脂适度。他从鸭食配比到填喂时间都做了不同的调整，已经养出了四五批的鸭子，可是烤出的结果，不是因填喂时间过短，膘太薄，鲜香不足；就是填喂的料搭配有问题，肉质柴，不够鲜嫩。

　　正因如此，他才在接受关仁怀的挑战后，一头扎进十里堡鸭场，专心照顾起鸭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呆了三天。而鲜鱼口店毕竟刚刚开张，马常青虽然早就安排了得力的掌柜、堂头和掌厨，打理着店里的事务，但是他还是不太放心，准备回店里去看一看。

　　这天他早早喂了鸭子，吃过早点，嘱咐了刘孝林几句，就匆匆牵着马出去。

　　院门外站着一个牵着枣红色马的清瘦男子正四处张望，看到马常青顿时一惊。马常青没想到门外有人，也吓了一跳，等缓过神儿，快速地打量起对方。

　　只见他头戴一顶瓜皮帽儿，穿着白缎子长袍，外罩天蓝色滚着黑边儿坎肩儿，中等身量、眉清目秀，大概十六七岁，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马常青开口问道：“您可是来寻人的？”

　　公子哥儿上下打量着马常青，然后拱手一揖问道：“敢问这位仁兄，可知便宜坊的鸭场是在这里吗？”

　　马常青心里疑惑，反问道：“您找便宜坊的鸭场有何贵干？”

　　公子哥儿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舅父是给便宜坊供鸭子的商人，姓孙。他让我过来看看，这边是不是需要鸭种儿。”

　　马常青这才稍稍放心，推开院门，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公子哥儿疑惑地看向他，转瞬明白了，牵着马进了院子，马常青紧随其后。


　　4

　　两人把马拴好了，马常青拿来两个马扎子，递给公子哥儿一个。公子哥儿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已经脏的黝黑的马扎子，迟迟不愿接手。马常青抿嘴低头偷乐了一下，把马扎子靠着槐树放了，才转头回来站在公子哥儿对面。

　　“这位兄台是大户人家的吧！老孙头竟然还有你这般显贵的亲戚，也真是难得。怎么想到让你过来做这贩鸭子的买卖呢？”马常青调侃着说道。

　　“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就是父亲一直经商，家里还算宽裕。这不舅舅抽不开身，才让我过来看看的。”公子哥儿可能闻到了院子里鸭屎的味道，用袖子轻掩着鼻子，眉头从进了院子后，基本就没展开过。

　　“哦，是这么回事儿。我是马常青，光顾着聊天儿，都忘了问兄台怎么称呼？”马常青拱手一揖。

　　“你就是传说中的马常青，幸会幸会，叫我苏岩。苏州的苏，岩石的岩。”苏岩十分惊奇，双目圆睁，声音也抬高了八度，听来有些女生女气的。

　　“苏兄，‘传说’两字，万不敢当。不过你说鸭种儿的事情倒可以谈一谈。”马常青说得非常坦诚。

　　“马老板要是对鸭种有想法儿，等我舅舅亲自跟您详谈吧。能让我先看看你养的鸭子吗？”苏岩神色中满含好奇，目光早已投向了院子里的鸭子。

　　这时，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哑嗓子大汉扯着破锣音儿，在门外高喊道：“孝林，听说常青那小子来鸭场了，我正好要跟他谈谈。快点儿开门，一会儿鸭汤就凉了。”

　　马常青听着声音熟，却一时没想起是哪个人。刘孝林听见召唤，拿着大扫帚从鸭舍里匆匆走了出来。他看到常青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院子里说话，打量了一下男子，然后对着大门高吼了一声：“等等，马上就来。”

　　大门打开的一刻，打外面进来一个长脸儿络腮胡的大汉，冲着马常青兴奋地吼道：“常青，多久没见你了，还记不记得我老孙头儿？”

　　马常青一看，这敢情儿好，外甥刚来，舅舅也来了。他赶紧迎了上去，一拍老孙头儿的膀子说道：“赶巧了，苏岩刚刚进门儿，你这个做舅舅的也赶来了。”

　　“苏岩？舅舅？”老孙头一挠头，盯着马常青，一脸不解。

　　马常青也有些纳闷，这老头儿是装傻还是真傻啊。他抬手一指苏岩，对老孙头问道：“这难道不是你派来的外甥？”

　　苏岩脸色涨得通红，对着老孙头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舅舅。”

　　老孙头愣到原地，仔细打量着苏岩，稍顷，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说道：“你说我这记性，派他来我都忘了。”然后对着苏岩肃脸说道，“我都来了，这儿也不用你了。你赶紧回家，小心你爹知道，扒了你的皮。”

　　苏岩顾不上跟众人打招呼，低着头牵着马，灰溜溜地走了。

　　马常青看着苏岩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疑惑。这两人肯定认识，但好像又不太熟悉，这老孙头平时直来直去，不会作假，今天这事儿他好像隐瞒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五节 身不由已

（芥末鸭掌）

　　1
　　这是马常青失眠的第十天。

　　他侧身躺到炕上，依旧翻来覆去。

　　距离约定的比试时间还有三天，而鸭子却一直不尽如人意，让他越想越睡不着。于是他干脆起身披着外衣拎起灯笼就出了屋门，径直向鸭舍走去。

　　外面一团漆黑，只有清冷朦胧的月亮悬在天上。院中的槐树被秋风带过，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周围一片寂静。突然，马常青听到鸭舍里有几声鸭叫，很快声音就消失了。

　　“难道有贼？”他心念一转，留了个心眼儿，把灯笼藏在槐树后面，拎起一根长棍子，蹑手蹑脚地紧贴着鸭舍墙，在声音传来的门口站定，把耳朵紧贴着门缝儿处。

　　鸭舍里悄无声息，马常青在墙上趴了一会儿，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准备回身去拿灯笼。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鸭舍内传来，离着门口儿越来越近。马常青往后退了半步，猫着身子，紧紧地握住棍子。

　　迷离的月光洒在门口，门倏然打开，鬼鬼祟祟地走出一个身材不高背着大袋子的人。马常青等贼两脚都迈出门，果断地挥起棍子打在贼的后脑上，只听“啊”的一声尖叫，贼扑倒在地上。

　　马常青迅速蹲下把贼的胳膊反剪到背后，用膝盖顶紧了那人的身子。贼扑腾了几下，难抵马常青的力气，就认输般趴着不动了。

　　院中响起屋门快速开启的声音，刘孝林高亮的嗓音同时响起，“常青，怎么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踢里踏拉迎面而来。

　　“刘大哥，有个小贼被我逮住了。”马常青回得比较平稳。

　　“哪儿？”刘孝林两步跨到马常青眼前，挥起巴掌就打在小贼的后脑勺上。小贼呜呜咽咽地开始讨饶，马常青和刘孝林一听，竟然是个孩子的声音。


　　2

　　马常青一把拉起小贼，把他带回自己屋里，点着蜡烛一看，原来还真是个孩子。他哭笑不得对刘孝林说：“刘大哥，真没想到是个孩子，本还准备扭送官府呢，如今可怎么办？”

　　小孩儿一听，吓得急忙跪到地上，不停地给马常青磕头讨饶。

　　马常青仔细一问，原来这小孩儿叫阿牛，娘亲在大户人家干活儿累病了。大夫说除了吃了药，还需要吃些肉补补身子。可阿牛家没钱买肉，他家又离鸭场比较近，就想来这儿偷只鸭子，结果刚得手就被抓了。

　　马常青边听边摇头叹息，回忆起自己曾经当小叫花子时，风餐露宿，没吃没喝，要不是杨久善救了他，兴许他早就变成一堆枯骨。这时见到阿牛，就像看到当年走投无路的自己，马常青想帮帮这个小孩儿。

　　他用手叩了叩床沿，肃然说道：“就算是给娘补身子，偷也是不对的。这鸭子你拿回去，不过打明儿起，你就得天天来我这儿上半天工，算是抵你买鸭子的钱。怎么样？”

　　阿牛连连点头，还跪下给常青连磕了几个响头，只称常青是活菩萨。

　　看着阿牛离开，刘孝林才疑惑道：“鸭子送他就行了，怎么还让这种手脚不干净的小贼来鸭场帮工？”

　　常青沉吟了一下，“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天生手脚不干净的孩子，贫苦人家谁没个难处。让他帮工换鸭子，也是想给他留条活路，就是不想让他这次白拿了鸭子，以后再出去偷。”

　　刘孝林摇了摇头说：“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管得了别人。”

　　常青苦笑着说：“唉！都怪我当时没沉住气，既然话说出去了，也只能自己受罪了。”他这才发现刘孝林穿着一身贴身的小衣，胳膊还露在外面，鞋子也是趿拉着，一看就是从炕上直接跑过来，都没顾上披件外衣。

　　秋季的深夜，凉风习习，常青坐在屋里都能感到秋夜的寒气。他站起身，从自己的炕上拉过一件袍子，披在刘孝林身上，拍了下大哥的后背，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穿这么少别着凉了，赶快回去睡吧，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更没工夫管鸭子了。”

　　刘孝林无奈地摇头，“你这个皮猴子，现在还笑得出来，我看过几天有你哭了。你也赶快睡吧。”说完，他就转身出门了。


　　3

　　鲜美的鸭坯呈现出珍珠般的光泽，用挑杆儿挂到烤炉里，过了不一会儿，香味儿就从炉子里飘散出来。

　　马常青用挑杆儿把烤好的鸭子挑出来，挂在厨房的架子上，窗外干爽的秋风吹进来，拂过焦黄鲜香的烤鸭，让鸭皮的色泽更为明艳照人。

　　一片亮闪闪的刀光飞舞着，游走在鸭子的身体各处，很快199片鸭肉在长盘里摆出漂亮的姿态，像是昂首挺胸等待检阅的士兵。马常青用筷子夹起一片鸭肉，像是宝贝般地轻轻放入口中，仔细品嚼着，然后发出一声满意的惊叹。

　　“鸭子，”常青梦呓着，两边的嘴角还挂着笑意，“成了。”

　　“成了？”刘孝林清亮的声音如同一道响雷，把马常青从梦中惊醒。

　　“呵！梦里想到什么高招儿了？一直喊‘鸭子成了’。”刘孝林一抬腿就坐在了马常青的炕上，盯着他一脸迷糊的模样直乐。

　　“刘大哥，你这嗓子也太亮了，吓死我了。”马常青一边说着，一边坐起身来穿衣服。

　　“你还有心思睡呀！火都快烧着屁股了，就你还坐得住。”刘孝林揶揄着。

　　马常青三下两下穿戴好了，下地穿了鞋子。“走！鸭场看看去，没准儿睡一觉，还真有好事儿呢。”

　　“哈哈哈，我就服你这精气神儿。走！看看去。”刘孝林也从炕上蹦下来，然后跟着马常青向鸭场走去。

　　刚走到院子中央，他俩就听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刘孝林高嗓问道：“谁呀？”外面没人应声儿，依旧敲着门。

　　马常青则转身向大门走去。

　　门打开的一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瘦竹竿，正低着头思谋着什么。马常青看清那人，顿时一惊，心想：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此处的。他眉头微蹙，犹豫着该不该让对方进门。

　　“常青，不认识我了？”对方听到门响就抬起头，见马常青盯着自己发愣，气氛有些尴尬。

　　马常青听对方这么一说，立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他拱手一揖，略带调侃地问道：“关大厨早啊，什么风儿把您吹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常青啊，别误会，我知道来这儿找你不太合适，但是有件事儿必须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可是让别人传话我又不太放心。”关仁怀平日是有些傲气，但是为人还算是个老实本分。马常青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事儿，必须跟自己面对面交代。

　　于是，他收起刚才不太恭敬地态度，急忙把关仁怀让进院中。

　　关仁怀一进院子就看到对面一排整齐的鸭舍。作为“鸭痴”的他，自然非常想见见这些改良的品种，但是自己身份特殊，正巧儿时间也特殊，让他没法张口说看看鸭子，所以他立刻收敛心神，紧紧地跟在马常青身后，进了常青的屋子。


　　4

　　“关大厨这里简陋，您先凑合一下。”马常青用袖子擦了擦炕头儿，让了让关仁怀。

　　关仁怀打眼儿扫了一下常青的屋子，撩起袍子的下摆就坐到了炕沿儿上。“昨晚儿，我听宫里一个常来我们贤聚德的老主顾说，这次咱俩比试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传到宫里去了，有个贵主子对这事儿感兴趣，会微服观战。”关仁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马常青的表情。

　　常青此时眉头已经皱紧，心道：这下坏了，没有合适的鸭坯，到时候输了就给便宜坊丢面儿了。这可怎么跟义父交代啊？

　　关仁怀看常青黝黑的脸上一片肃然，顿时心里有些过不去，毕竟是自己挑起来比试的事儿，也没想到会招来宫里的人，不仅给自己找麻烦，还让马常青也特别难做。但是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也越来越犯愁。

　　屋子里的两人，各自琢磨自己的心事儿，安静地，掉根针也能听见。

　　“常青，给客人的茶水。”刘孝林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儿，里面放着两个茶杯，热腾腾地冒着热乎气儿。

　　“这位客人，我们这里简陋，就有点儿砖茶，你先凑合喝着。”刘孝林把托盘端到关仁怀面前，关仁怀赶紧拿起一杯，连声道谢。

　　“常青，这是你的。我先出去了，有什么需要的，招呼我。”刘孝林对马常青使了一个眼色，马常青轻点了一下头 。

　　刘孝林一打关仁怀进门，就发现常青好像跟他不对付，怕常青吃亏，这才借着端茶的名义进来看看。没想到两人不吱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然刘孝林觉得诧异，还是推门出去了。

　　马常青脑中灵光一闪，刚刚自己一直在纠结胜负的问题，而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宫里贵人要微服观战，到底是什么样的贵人？

　　他招待过最显贵的人就是九贝勒奕谌，到底只是个纨绔子弟，也算比较好打交道。但是这位即将观战的人会是六王爷奕䜣，还是皇帝，还是最近正得宠的兰主子。他曾听奕谌说过，这三位也都是爱吃的主儿。他这不想不要紧，一想一头冷汗就出来了。

　　关仁怀被马常青晾在那儿，看着马常青黝黑的脸色因着严肃越来越黑，也颇为紧张。

　　“马老弟，你倒是给句话呀。”关仁怀焦急地打破了压抑的安静。

　　“既然你叫我老弟，那我就直说了。关大哥，咱们这次比试非同小可，如果宫里来人观战，那么食材的安全是首位，千万别生出什么事端，咱们的胜负倒是其次了。”马常青心里渐渐有了分寸，不急不缓地说道。

　　“好，就听老弟的。我先回去安排妥帖的人，把食材打理好了。”关仁怀点头回应道。

　　“还有一点，老哥。最好把比试场子的范围缩小，闲杂人等就不要让进来的，人多杂乱，也容易生事。老哥让贤聚德的苏老板派些信得过、机灵的家丁，我这边也备些这样的家丁，我们得把场子看紧了。”马常青继续说道。

　　“好，好，好。老弟，这次都听你的。”关仁怀看马常青想得周全，心里不禁佩服起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老弟了。

　　屋内的两人就着比试的现场安排，一步步仔细地讨论，完全忘掉了时间。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地爬上了中天，把院子照得暖洋洋地。

　　鸭子们都吃饱了，“嘎嘎”地欢叫着，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秋日正午的暖阳。它们不知道，两天以后，即将有几个同伴被选作比试的食材，做成最鲜美的食物，呈现在帝国最高统治者的面前。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六节 同舟同济

（焖炉烤鸭）

　　1

　　清咸丰五年八月初七（公元1855年），前门大街便宜坊鲜鱼口店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好多人天不亮就在门口排队，只为一睹便宜坊有名的“长情刀”马常青，和贤聚德掌厨“鸭痴”关仁怀比拼烤鸭技艺。这也是焖炉古法与挂炉烤法的一次正面对决。

　　一个月前，鲜鱼口店的开张是马常青思谋很久才挑选好的日子，目的就是为了步步为营，帮义父恢复便宜坊曾经的荣光。

　　秋季是吃烤鸭最好的季节。中医理论云：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补血行水，养胃生津。秋季北方气候干燥，人们容易咽喉口齿上火，而鸭肉属阴，正好可以冲抵火气，平衡内脏。

　　从制作工艺来说，鸭坯的晾制需要通风和适宜的温湿度，秋高气爽的季节最适合鸭子的烤制。

　　鲜鱼口店开张可谓是应天时，又占据了繁华的前门大街的地利，还有熙熙攘攘市情的人和。马常青本想通过天时地利人和，打开便宜坊的新局面，用自己一直秘而不发的几个新式菜品，可以跟贤聚德一较高下，再过一两月推出新品烤鸭，重振便宜坊老字号的昔日声名。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关仁怀横插一杠，闹出个现场比拼宴席，还邀请了不少京城有头有脸的食客，如今骑虎难下，不得不战。

　　这次比拼的胜败，是马常青实现自己抱负的第一道门坎。这让他几乎整晚未眠，直到凌晨才稍稍合了合眼，又急忙起身准备比试的菜品。

　　“常青，是不是该开门了，外面人都快把门挤破了？”堂头儿快步走进后厨，看常青正站在悬挂好的几只鸭坯前出神，急匆匆地请示着。

　　“差不多了。关大厨还没来吗？”常青被打断了思绪，快速回过神儿，开始专注打点今日宴会事宜。

　　“没来。我刚刚就派伙计去催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这边的炉子也按照关大厨的意思改好了，他昨儿来看的时候，你正好出去了。”堂头儿有条不紊地回复。

　　“你办事儿我放心，要不也不能把你从总店调来，这一段时间辛苦你了。”马常青拍了拍堂头儿的肩膀，语气充满了信任和感激。

　　“常青，那我先安排人把店门开开，有头面人物来，我先招呼着，尽量不过来麻烦你，让你安心做好这顿饭。”堂头儿看似跟常青商量着，实际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妥帖了。

　　常青满意地点了点头，堂头儿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然后转身离去。


　　2

　　后厨的砧板师傅已经把配菜的果蔬、肉食切好，炉头检查过配菜的种类，然后请马常青再检查一遍。马常青仔细地检查了配菜，对样式不太符合心意的，又着人赶紧再准备了。

　　堂头在前厅高嗓吼了一声：“进客了。”

　　前厅除了几声互相问候的人语，极为安静，整个便宜坊的空气像是凝滞般的压抑。马常青思谋了一下，还是决定到前厅去看一看。他先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快步走入前厅。

　　这次宴会所请食客都凭请帖才能入场。一来为了控制人数，维持秩序；二来为了准备好食材的数量，保证质量；三来宫中既然要来贵人，要保证场内的安全。

　　马常青刚进前厅，迎头就撞见天乐园的周永富，他顿时眉头轻轻皱了皱，还是拱手一揖道：“哎呦！周老板也来赏光了。”

　　周永富诡笑了几声，带动着两腮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老弟比试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请我来看看，不太够意思。还是九贝勒带我来的，要不我就只能在门口闻味儿了。”

　　马常青一愣，这周永富什么时候跟九贝勒奕谌搅在一起了。他还是微微一笑道：“来了就好，那周老板赶快坐下，让伙计们给你上好茶。”

　　周永富点了点头，晃着自己球儿一样的身体，坐到了临窗的位置。

　　马常青拉过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堂头，找个人少的地方悄声问道：“九贝勒可是跟周永富来的？人是不是已经上天字号间儿了？”

　　堂头儿挠了挠头回道：“没呀！九贝勒还没来呢。”

　　马常青疑惑道：“天乐园的周永富怎么说跟着九贝勒来的？”

　　堂头儿无奈地笑了笑：“他是拿九贝勒的请帖来的，我也不敢拦着啊。”

　　马常青更纳闷了，难道一向爱热闹的九贝勒，今儿倒是不凑热闹了？

　　正想着，门外的伙计高声招呼道：“九贝勒爷，您楼上请。”


　　3

　　只见九贝勒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众亲兵，把便宜坊门口看热闹的人都清到大门的两侧，他从中间路上过来。这次又与往日不同，九贝勒带的亲兵数量是往常的三倍，人也不拿架子了，把其他亲兵留守在门外，只带两个亲兵匆匆地进门，直奔楼梯口而去。

　　马常青心思一转，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有什么情况了。他匆匆地迎上前去，眼光向门外一瞟，发现门口停着一辆满覆宝蓝色锦缎的马车，而车辕是泛着幽光的紫红色檀木。这种车他见过，曾经去九门提督衙门送烤鸭时，门口就停着一辆这样的车子，当时他听里面的人说，这车是六王爷奕?的车。难道今儿六王爷也来了？

　　“九贝勒爷吉祥，三儿给您请安了。”马常青拱手深揖道。

　　“嗯嗯，今儿不比往常，你仔细伺候着。”九贝勒难得不拿腔拿调，神色极为一本正经。

　　“谨遵九贝勒吩咐。”马常青跟在九贝勒身后准备送他上楼，想顺便打听一下，今儿的贵主子到底是哪一位。

　　奕谌却回头扫了他一眼，吩咐道：“你赶快回后厨盯紧了吧，今儿不用你跟着伺候了，仔细点儿菜品。记得鸭子片好了，亲自端上来，不要带刀。”说完，就转身上楼而去。

　　马常青一阵诧异，往常九贝勒都是为了看他的刀功，一只整鸭烤好了就端上去，然后当着他的面儿片。今儿竟然让他片好了再端上去，还不让带刀，看来八成是六王爷来了。

　　他马上赶回厨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催堂头儿赶紧找人把关仁怀招呼来。

　　马常青前脚刚进厨房，关仁怀就带着几个伙计，匆匆地拎着一堆食盒进来，其中还带来了处理好的鸭坯。马常青为他们安排妥当灶台和砧板等一应物事，偷偷地嘱咐了关仁怀要小心行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准备比试的菜品。

　　不多时，堂头儿风风火火地进了后厨，把常青拉到一边，附耳低语道：“刚九贝勒领着一男一女上楼了，看着穿着阔绰，九贝勒对他们甚是恭敬，应该不是一般人。后来九贝勒又下楼接了一男子上楼，态度也是极为恭敬。常青你要当点儿心了。”

　　虽然对这些人的身份一头雾水，只知道这些人能让九贝勒恭敬，应该八九不离十是皇室中人。马常青刚刚平稳的心境，又悬了起来，但还是对着堂头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常青吩咐堂头好好照料着三楼的贵主子们，有事儿赶快通知自己，千万别耽搁了。这才转身又回到炉子边，开始准备烤鸭，同时吩咐几个灶头同时开工。

　　几个灶台下的炉火大旺，灶头们同时往锅里倒油，几簇火光在锅里游走，把后厨烤得火热，炝锅的香味儿瞬时飘满了整个后厨，紧接着各色的食材在锅里翻飞。

　　笼锅的师傅们也把肉食和面食放入蒸锅，白气腾腾而起，烟雾缭绕，如同仙境。砧板、打荷、水台的师傅们，在灶台间穿梭，给灶头们和笼锅们打着下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后厨间回荡。


　　4

　　后厨的西北角有五个烤炉，其中一个改成了挂炉的样式。

　　马常青和关仁怀在烤炉前马不停蹄地忙碌着。

　　关仁怀用的是敞口无门烤炉，炉中笼着燃烧旺盛的枣木，已经飘出了枣木特有的香气。他试了试炉温，然后勾了勾火，枣木烧得更旺了，他这才用挑杆挑起一只鸭坯挂上了烤架，然后又陆续挂入五只烤鸭。

　　时而拨动一下枣木，时而用挑杆拨动着炉中的烤鸭。炉中的旺火把关仁怀的上半身都笼罩其中，他的额头和脖颈中的汗水顺势而下，衣襟处有着湿润的汗渍。

　　马常青则用手掌轻触烤炉外壁，挑动几下早已燃着的秫秸，手中转动了几下挂杆儿，静静地等候稍稍欠点儿的炉温。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炉中往上奋力蹿动的火苗儿，然后再用手轻触烤炉外壁，点了点头，把火儿熄灭，迅速用挑杆挑起鸭坯挂入烤炉，挂满六只鸭坯，关紧了炉门，顺手点燃了一炷香，香的下角约四分之一处，系着一条细细的红色丝线。

　　焖炉烤鸭只有在放置鸭坯和拿出成品时，才能打开烤炉的炉门，一炷香燃尽大约半个时辰，而燃到线系着的位置大约40分钟，是焖炉烤鸭通常烤成的时间。不过一只焖炉烤鸭是否烤成，主要靠烤鸭师傅的经验来判断。

　　马常青就是靠听烤鸭腹部内高汤煮沸的声音，和从烤炉的门缝里传出的味道判断烤鸭是否烤好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其他烤鸭师傅不具有的直觉。这种直觉很神奇，说不清道不明，却能让他对鸭子烤好的一刻格外警觉。

　　关仁怀和马常青的神色都颇为郑重，他们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各自炉内的六只烤鸭上。

　　马常青突然怔忪了一刻，觉得身边的关仁怀不像是跟自己比拼的对手，反而更像是自己的挚友，共同参加战斗，共同迎接着考验。他侧头看向关仁怀，此时关仁怀也侧头看向他，彼此相视点头，然后又把头扭向了烤炉。

　　两人之间在这一刻惺惺相惜，从此做了忘年之交。


　　5

　　马常青点燃的那炷香离着红线越来越近，一股带着枣木香气的烤鸭味儿先从关仁怀的烤炉里飘出。关仁怀用挑杆儿挑出一只烤鸭，香味儿顿时飘满了整个后厨。

　　灶头、笼锅、打荷、水台还有上菜的伙计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有的甚至围过来看看刚出炉的贤聚德经典烤鸭，尤其还是赫赫有名的大厨关仁怀亲自烤出来的。

　　马常青却不为所动，他的焖炉烤鸭也即将出炉，分秒必争。

　　大家围着关仁怀挂在晾架上的六只焦香的烤鸭左看右看，不时有咽吐沫声儿传来。

　　这时，马常青扯嗓子高吼了一声：“都让让。”

　　炉门缓缓打开，一股热浪从炉中涌出，让挨着炉子近的人，脸上都像被烧红的烙铁熨过，紧接着一股说不出的香气随着热浪喷溢而出，直冲入每个人的鼻孔，让众人都像三年没闻过肉味儿似的，急不可待地想要扑过去，大快朵颐。

　　刚刚看过了关仁怀的烤鸭，几个便宜坊的老人儿私下都为常青捏了一把汗，心里嘀咕着几乎没有胜算。但等常青这一炉烤鸭出炉，他们都颇为诧异，已在便宜坊呆了几十年了，烤鸭不知闻过多少，吃过多少，常青烤的鸭子也都吃了多少回了，为什么这次的味道跟往日大为不同。

　　他们心里开始窃喜，低声地交头接耳道：“看来这次常青是要赢了。”

　　关仁怀和马常青把鸭子分别放置到砧板上，手中的薄刀在空中和鸭子上纷飞，把一只整鸭瞬间片成数片。关仁怀还是像往常一样，把鸭子片成108片儿，片片都带鸭皮，很快摆成三盘儿，安排伙计上菜。马常青却不走寻常路，把鸭皮单独从鸭身上片下来，然后皮一盘儿，胸一盘儿，腿一盘儿，共计108片儿。

　　以常青的刀工，即使片168片也是极为轻松，但是他不想靠片鸭子的技术博人眼球，也不想让关仁怀难堪。毕竟，他们比得是烤鸭，不是片鸭子。

　　常青的的摆盘儿很快就呈现在大家面前。

　　鸭皮成鱼鳞状，点缀几朵儿水萝卜花儿，洒下几缕青丝，像是鱼戏莲花和水草之中，名曰“年年有余”。

　　鸭胸成绽放的鲜花儿，放置在绿叶之上。花心儿处撒着一些蛋黄碎，如同花蕊。又用胡萝卜雕成蝴蝶形状，散落在花瓣上、叶上和盘子的留白处，像是蝴蝶流连在牡丹间，名曰“花开富贵”。

　　鸭腿成柳叶状，放置在盘子的左侧，像是弱柳扶风，垂在堤岸边。右边用晶莹剔透的水晶鸭舌，摆出一层水波纹，像是微风中荡漾的湖水。最妙的是用酱鸭肝雕成了一叶小舟，漂浮在水晶鸭舌之上，名曰“柳叶泛舟”。

　　关仁怀看完马常青的摆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难道自己要输在这个毛头小伙儿身上？！

　　这时，一个俏丽的身影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盯着摆盘儿，“啊”的一声惊叹，然后双手紧捂在嘴巴上，想要掩饰刚刚的失态，脸上挂着一丝难堪，神色还保留着刚刚的惊诧。

　　关仁怀抬眼看向这个发出声音的身影，然后诧异地招呼了一声：“苏妍，你怎么来了？”

　　马常青听到关仁怀的声音，才抬头看向来人，然后双目盯紧了对方。苏妍水汪汪的双眼，脸色白皙，脸蛋儿有着自然的桃红色，穿着嫩粉色的锦缎旗袍。

　　这不是前一阵子到鸭场号称谈生意的苏岩，他竟然是个女人？而且她姓苏，贤聚德的老板也姓苏，关仁怀对她非常熟识，这人到底是谁？

　　马常青越想越不对劲，眉头紧锁。而苏妍此时正好抬头满眼崇拜地看向马常青，微微地笑着点头，露出了两腮轻巧的梨涡儿，显得娇俏可爱。

　　堂头儿隔着人群高嗓儿吼了一声：“常青，三楼的九贝勒催菜了，烤鸭好了没有，让你赶快端上去呢。”

　　“好了。我马上就上去。”马常青先把对苏妍的怀疑一放，还是三楼的贵主子们当紧。他在托盘中摆放好菜品，和关仁怀一前一后地跟着堂头儿向三楼走去。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七节 谁是英雄

（天麻老鸭汤）

　　1

　　堂头领着关仁怀和马常青二人从后厨出来，直奔三楼而去。

　　经过一楼大堂，所有目光都聚集到马常青和关仁怀手里捧的托盘上，啧啧的惊叹声和口水吞咽的声音阵阵传来。此时马关二人无心顾及其他，心早就高高地悬起，随着脚下盘桓而上的阶梯，也越升越高，耳中充斥着自己的心跳声和脚下木质楼梯的咯吱咯吱声。

　　脚下的这条路，马常青不知一天能跑多少趟，从没像今日似的，觉得脚下的路如此漫长。

　　终于熬到了三楼天字号门口，只见包间儿两边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侍卫，其中一个看到堂头儿带着两个端盘子的人上来，用下巴指了指堂头儿，谨慎地问道：“这两个就是今儿个比试的大厨？”

　　“这位官爷好眼力，”堂头谄媚地笑着躬身回道，然后先指着关仁怀介绍着，“这是贤聚德掌厨关仁怀。”

　　关仁怀听到堂头介绍自己，冲着侍卫微微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们便宜坊的掌厨马常青，”堂头儿指向马常青，“马大厨也是便宜坊东家杨老爷的义子。”

　　马常青等堂头介绍完自己，对侍卫颔首微笑。

　　侍卫分别检查了关仁怀和马常青全身上下，确认安全后，这才把门打开，放两人进去。


　　2

　　天字号间的正中坐着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男子，面容白皙清癯，就是有些病恹恹的。他身着宝蓝色团花长袍，外罩一件洒金锦绣坎肩。见马关两人进来，他扫了几眼他们手里端着的托盘，面露微笑。

　　他的右手边，紧挨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绣着芙蓉旗袍的女子，外形清秀娇弱，而目光凌厉，仔细打量着马关二人的举动，嘴边挑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蓝衣男子的左手边坐着一个身着墨绿色鹤纹长袍，外罩一件银灰色坎肩，长得与蓝衣男子颇像，但是颧骨突出，目光犀利，坐得四平八稳。

　　九贝勒奕谌坐在绿衣男子的下手方，一身大红色长袍，外罩黑底红色团花坎肩，脸上洋溢着暖融融的笑意。

　　奕谌示意马关二人把做好的菜放到桌子上，然后双掌轻击两下，门外就进来一个侍卫。侍卫给在座的四位行礼后，从怀里掏出一双银制的筷箸和一个银色的小碟子，在每盘的菜品里都夹出一块儿，先用鼻子轻嗅，再放到小碟上，换双筷子夹着仔细品尝。

　　等所有的菜品都品尝完毕，他又躬身一揖道：“主子，菜品经验视，可以食用。”

　　马常青听着侍卫的声音怪异，嗓音像是公鸭一般，心道，这应该是宫里或是王府里试毒的公公，在座这几位至少都是王爷和王妃了。

　　只见蓝衣男子听完侍卫的话，笑着挥了挥手，拿起筷箸先在关仁怀端上来的烤鸭上夹了一片，身边的女子赶快拿起筷箸夹起一张荷叶饼，摆在蓝衣男子面前的碟子中。

　　蓝衣男人微微点头，然后笑着说道：“兰儿不用照顾我了，”他又用筷箸点了点菜，“你们也别愣着了，都吃吧。”

　　他的话音落地，其余三人才开始陆续跟着夹关仁怀端上来的烤鸭。先把荷叶饼摊开，抹些红褐色的甜面酱，撒上些细丝儿的葱白和黄瓜，在上面放上片好的带皮烤鸭，卷成卷儿，那手掐着细卷儿仔细品尝。

　　蓝衣男子吃完一个卷儿，赞叹道：“这应该是贤聚德的鸭子，味儿醇，皮酥脆，有嚼头。”

　　奕谌笑着恭维道：“四哥绝对是行家，一口就品出来了。怪不得刚才不让他们先介绍，而是先吃呢。”

　　蓝衣男子用筷箸点了点奕谌的头，“就你个猴崽子嘴甜，不过这次算是来对了。”他用筷箸又点了点马常青的那盘儿鸭皮问道：“这盘儿看着新鲜，怎么个吃法儿？”

　　奕谌疑惑地摇头：“四哥，我也是头一遭看见这个，新鲜。”他仰头看向马常青问道：“给爷说道说道吃法。”


　　3

　　马常青心里大概已经猜到蓝衣男子的身份，奕谌的四哥，岂不是当今圣上。这让他不由一惊，说话举动更为谨慎小心。

　　他听到奕谌招呼自己，立马上前一步，深躬到地，毕恭毕敬回道：“这是小的新研究的吃法儿，也算是个女式菜品，可以用烤酥的鸭皮蘸着白糖吃。即能保持皮的酥脆，又不会被酱汁儿遮了味道，吃了也不会有葱白的呛味儿。”

　　皇帝听完甚是好奇，他笑着侧头看向黄衣女子道：“看来这道菜品比较适合兰儿，那你先尝着试试。”

　　黄衣女子巧笑嫣然，脆生生地说道：“爷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拿着筷箸就夹起一片儿焦黄色的鸭皮，在白糖碟子里蘸了几蘸，轻启薄唇放入口中，细嚼慢品，眼中放出灼灼的光彩。

　　皇帝用娇宠的目光看着她，还带着一丝戏谑道：“兰儿，味道如何？难道好吃到说不出话了？”

　　马常青心思一闪，难道说这女子就是四九城最近传闻的后宫新宠兰贵人？

　　只见兰贵人，笑着点了点头，“这味道还真是不错，鸭皮酥脆，油脂的鲜香都能品出来，四爷也尝一尝。”她边说，边夹了一块儿鸭皮快速蘸了糖，就放到蓝衣男子嘴边。

　　皇帝的头往后略微一闪，笑着摇了摇头，“兰儿也不怕弟弟们笑话。”说完，头又向前一伸，把鸭皮含进了嘴里。他转头看向一直在身旁默不作声的绿衣男子，夹了一片蘸着白糖的鸭皮放进绿衣男子面前的碟子里，“老六，你这人忒没意思，一起出来说说笑笑多好，别总绷着一张脸。”

　　绿衣男子这才露出笑容，用筷箸夹起鸭皮，眼神带着戏谑，“见哥哥和兰嫂嫂恩爱，弟弟们艳羡，也只能装聋作哑。老九平时话多，今儿不也规矩了许多。”他用筷箸指着鸭胸和鸭腿，看向马常青问道：“这两盘又有什么讲头？”

　　马常青心想，这绿衣男子应该就是恭亲王奕䜣了。他又深深一躬，回道：“鸭胸肉洁白鲜嫩，片成娇嫩的花瓣，再辅以黄芥末酱，尝起来更为香甜软糯。鸭腿肉偏硬，片成柳叶状，辅以甜面酱，卷着有韧性的荷叶饼，才更有嚼头。”

　　听马常青说完，奕䜣的眼睛一亮，赞赏地点了点头。他请皇帝先动筷箸，等兰贵人夹完，他才夹了一片儿柳叶鸭腿，用荷叶饼裹了，细嚼慢品起来。


　　4

　　马常青压低眼帘，垂首而立，耳朵却十分伶俐。他听到奕䜣那边传来吞咽声，才用余光瞟了一下，只见奕?轻轻地摇头，看似不满，马常青心里咯噔一下，默念道：这下可完了。

　　奕䜣醇厚的声音此时响起：“这鸭子味道不错，肉质有嚼头，但还是略有些油。这种鸭子还是挂炉烤得好一些，四哥，您觉得呢？”说完，他恭敬地看向皇帝。

　　皇帝点了点头道：“老六说的有理，但是便宜坊的能把焖炉做成这样，已属不错了，至少比宫里的御厨做得出彩。”

　　兰贵人娇笑着，声音脆生生地说道：“爷说得有道理，咱御厨房都是些规规矩矩的做法，忒得没意思，带两个民间的厨子进宫可好。”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向马常青，嘴角还是挂着狡黠的笑意。

　　皇帝用手指点了点兰贵人，宠溺地笑了笑：“就你鬼点子多。也行，你觉得哪个厨子好，咱就带回去。”

　　奕䜣脸色郑重，“宫里的厨子是几代培养出来，知根知底儿。贸然从宫外带厨子回去，不大好吧？”他的目光投向皇帝，一脸不赞同。

　　兰贵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满，却没有吱声，皇帝也面露尴尬，刚刚融洽自然的场面顿时冷若冰坨。

　　马常青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奕谌却仰头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马常青问道：“你的菜难道上齐了，还有什么拿手绝活而赶紧亮出来看看呀。”

　　马常青赶紧回道：“最后一道是天麻老鸭汤，我这就吩咐堂头儿着人端上来。”

　　奕谌挥了挥手，马常青赶快转身出门，拉过外面候着的堂头，先长吐一口气，然后嘱咐道：“把煨好的老鸭汤端来，快！”

　　堂头应允着点头，匆匆转身下楼。

　　马常青又重新回到包间内，发现关仁怀的腿微微地颤抖着，他轻咳了一声，扫了关仁怀一眼，对方意会，调整了呼吸，腿慢慢站稳了。

　　“回贝勒爷，汤马上就送到了。”马常青拱手说道。

　　奕谌起身对着皇帝拱手道：“四哥，这次是贤聚德和便宜坊的烤鸭技艺比拼，既然比拼就得有个高下之分，您看哪家烤鸭更为出彩？”

　　他这句话说完，马常青和关仁怀都紧张起来，心里纷纷默念着，希望自己胜出。

　　皇帝笑容可掬地看向左右两边的奕䜣和兰贵人问道：“六弟和兰儿看哪个更为出彩？”

　　兰贵人用手帕轻轻擦了擦嘴，目光却投向奕䜣，说道：“还是请六叔先说吧。”

　　奕䜣却对着兰贵人一拱手，恭敬道：“还是请兰嫂嫂先说。”

　　皇帝用手指了指他们，无奈地说道：“这事儿也是让来让去的？老六，你先说。”他嘴角挂着笑意，目光灼灼地投向奕䜣。

　　奕䜣只好起身对着皇帝一拱手说道：“那臣弟就先拙评一番了。”


　　5

　　六王爷用手指着马常青的三份菜品点评道：“便宜坊的三道菜品无论摆盘还是味道，都新意十足，调味结合鸭子各部位的特点，分别处理，实属难得。”

　　马常青听六王爷这么说，心中一阵欣喜，双眼有些潮热。却听六王爷话锋一转，“但是，这做菜还是要将菜品本身的特点发扬光大，做到极致，而这北京填鸭肉质肥厚，油脂太旺，还是用挂炉逼出油脂，味道才更为鲜香可口。这一局，我选贤聚德。”

　　奕䜣话音落地，撩起衣摆坐了下来。马常青却感觉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心里拔凉拔凉的。

　　皇帝赞赏地点了点头，用手拍了拍桌子上兰贵人的手道：“兰儿，你呢？”

　　兰贵人莞尔一笑，“六叔说的有理，但是兰儿却觉得便宜坊的菜品更出彩些。”她款款起身，用手指着鸭皮蘸糖，“就像这道菜品，就考虑大家闺秀用膳时的担忧，怕口气太重，不太文雅。”她又指向鸭胸肉做成的“花开富贵”，“这道菜品，不用通常辛辣的绿芥末，而用柔和甜香的黄芥末，味道柔和，也更为养生。”

　　她款款給皇帝屈膝行福礼，“妾以为，这场还是便宜坊更为出彩。”

　　马常青心中一亮，总算扳回一局，不过最后胜负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兰儿说的也有道理。”他伸手拉着兰贵人的手，让她坐下来，然后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看向奕谌问道：“老九，这便宜坊是你总来的老店，你是选便宜坊？”

　　奕谌起身拱手，笑着回道：“四哥知我。”

　　皇帝示意奕谌坐下，抚掌笑道：“呵！这二比一，便宜坊就要胜出了。”

　　关仁怀脸色铁青，手死死地紧抓着袍子。马常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心里默念道：这次如果赢了，还都好好答谢阿牛，要不是他找到的好鸭坯，这关就准输了。

　　皇帝看了看眼前紧张兮兮的两位大厨，点了点头说道：“听说九贝勒说贤聚德的关仁怀是老旗人，是镶黄旗瓜尔佳氏吧？”

　　关仁怀赶紧躬身回道：“回爷，小的正是镶黄旗瓜尔佳氏，汉姓关。”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好好，老旗人根苗正。两人各有所长，就算个平局吧。老九，各赏十个金瓜子。”

　　关仁怀和马常青都侧头看向对方，一脸疑惑。

　　奕谌颇为机灵，他看到两个大厨呆愣在原地，于是出声提醒道：“还不赶快谢恩。”

　　马常青揪了揪关仁怀的袖子，他俩齐齐地跪倒在地上，高呼：“谢爷恩赏。”

　　此时，门开了，堂头低头哈腰地端着天麻老鸭汤走进来，马常青赶紧起身上菜，给各位主子各盛了一碗。

　　天麻老鸭汤色泽鲜黄，用天麻、几色菌菇和老鸭煲制两个半时辰，把鸭骨炖酥软，肉几乎融入汤中，味道清淡，喝起来却幽香，还能安神祛风、滋阴止痛，是养生极品。

　　四位贵主子也常在宫廷里喝到御膳房做的这道汤品，不觉得稀奇。皇帝先舀了一勺，轻品一口，然后啧啧有声道：“这味道清香，可是加了什么?”

　　马常青赶紧回道：“回爷，这是用荷叶水炖的鸭汤，去了油星儿。”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兰贵人，“兰儿也尝尝，是跟平时御膳房做法颇为不同。”

　　兰贵人满脸笑意，舀了一勺汤，缓缓扬起玉葱似的手，轻啄了一口，脸色突变，回身就吐到地上，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然后粗重地喘息着。

　　皇帝笑容冻在脸上，一手扶着兰贵人，一面高声怒吼着：“这汤里放了什么？”

　　马常青顿时脸色铁青，腿肚子发软。

　　门外的侍卫应声儿冲进来，就把马常青和关仁怀扭倒摁到了地上。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八节  故

（鸭皮蘸白糖）

　　1

　　兰贵人俯身又是一阵呕吐，带动娇躯不停地颤抖。

　　皇帝看着心疼不已，白皙的面孔憋成了紫红色，半欠着身子，一手揽在兰贵人的腰身，一手指着被侍卫摁着的马常青怒斥道：“说！到底谁指使的？”

　　马常青的脸贴着青砖，心底一阵冤屈，却无从说起。他思忖着：这些食材都是着得力人手采买，自己也仔细甄选多次，不应该中毒啊，到底是食物相冲还是某个食材有毒呢。

　　六王爷奕䜣此时站起身，对皇帝躬身一揖，劝说道：“四哥，先找大夫诊断出贵人的病因，再处理他们也不迟。”

　　皇帝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气愤，竟然忘了还在呕吐的兰贵人，于是点头应允了奕䜣的提议。

　　奕䜣先喊来外面的堂头儿，嘱咐他尽快去找附近医术较好的大夫，又嘱咐了其中一个侍卫去宫里速速请来御医。

　　奕谌却呆坐在原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眼中流露着惊恐。这次微服出巡是他给皇帝提的建议，如果兰贵人出了什么事儿，自己也难辞其咎，免不得会被皇帝责罚。

　　他越想越惴惴不安，突然站起身，几个跨步就迈到马常青面前，一把拎起他的后襟，扬起胳膊就扇了马常青两个脆亮的耳光。马常青黝黑的脸庞登时挂上了两片猩红。

　　“说！汤里到底放了什么？你受谁指使？又准备毒死谁？难为爷平时那么信赖你。”奕谌额头青筋爆出，两眼圆睁，像是要喷出火来。

　　“贝勒爷，咳咳，小的冤枉啊，这只是天麻老鸭汤，您原来也喝过，只是这次把煮鸭子的水，换成了荷叶水。”马常青被奕谌打得眼冒金星，一腔怨气堵在胸口，带动着吐出来的字也微微发颤。

　　“且...慢...”一声娇弱的女声飘来，大家把目光都转向“被害者”兰贵人。

　　兰贵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用手帕擦拭着嘴角，脸色苍白却挂满了笑意。她侧头含情脉脉地看向皇帝，然后伏在皇帝的耳边低语一阵，只见皇帝的脸色由刚才怒气冲冲的紫红色，转为惊诧欣喜的红色。兰贵人说完坐直身子，颔首垂目，一脸娇羞。

　　皇帝则对着侍卫挥了挥手道：“都是误会，放了两位大厨。”又笑意盈盈地看向奕谌，“朕今儿个高兴，再各赏两位大厨十枚金瓜子。”

　　马常青和关仁怀都心有疑虑，却都躬身一揖，谢过打赏。

　　“四爷，妾有些累，想回宫了。”兰贵人脸色发白，声音透着慵懒疲惫。

　　“好，好，咱回宫。”皇帝起身，俯身揽起兰贵人，对方则倚靠在皇帝怀里，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意。

　　马常青和关仁怀分别立在门的两侧，俯身送客。奕䜣和奕谌也跟在皇帝身后陆续走出包间，侍卫紧随其后。马关二人则跟尾随侍卫，一路把贵人们送到便宜坊大门外，目送着三驾马车辚辚而去，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相视点头微笑。


　　2

　　一楼大厅的食客们都是马关二人的老主顾，送走了贵人们，他俩自然要到各桌搭讪敬酒，听食客们品评烤鸭成色，听取食客对其他菜品的点评。

　　周永富照例坐在大厅靠窗的位置，他看见马常青走近，眯着胖弥勒眼呵呵一乐，调侃道：“哎呦！这马大厨今儿算长脸了，宫里都来贵人为您捧场。看您这高兴的样儿，黑脸都透着娇红啊。”

　　马常青知道他是调侃自己被九贝勒打红的两颊，本来今儿这事儿就诡异，自己心里存着莫名之火，被周永富一激，一改往日淡定，而是眉毛一挑，揶揄道：“孔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吃烤鸭也是一样，边吃边说，噎着您，可就不好了。”

　　周永富没想到马常青能直直顶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他一向脸皮厚，想了想诡笑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家二少爷最近跟翠香楼的花蕊走得亲近？已经扬言要娶花蕊当正房了。你们老杨家算是要在四九城儿扬名儿了。”说完，仰头哈哈大笑。

　　马常青心里一惊，二少爷平时吃喝嫖赌样样不落，已经把杨老爷子气得半死，如果将来真娶个八大胡同的窑姐儿回来，估计义父非得把他撵出家门不可。光想想，马常青就头疼不已，这周永富果然是便宜坊的灾星，每次来准没好事儿。

　　他还是佯装淡定，挑着嘴角笑笑，“杨家的事儿就不劳烦周老板费心了。您先吃着，我去招待一下其他桌儿。”话音落地，他也不等周永富回应，就迅速转身离开，自己却在心里默念着，一定尽快核实二少爷之事，以免他突然把人领回老宅，家里可就难堪了。

　　马常青把客人都招呼了一遍，这才腾出时间，准备跟关仁怀仔细聊聊今儿的比试。对于挂炉烤法，马常青一直想找个机会一探究竟，仔细对比焖炉古法，改良烤鸭技艺。

　　前几日关仁怀找到鸭场时，两人促膝长谈良久，关仁怀对焖炉技艺有些自己独到的见解，只因两人当时忙于准备这次比拼，而提了寥寥几句，这就足以吊起马常青的胃口，想找机会向关仁怀好好请教。他环视大厅四周，没有发现关仁怀的身影，于是抬脚向后厨走去。

　　此时，关仁怀正用片鸭刀从马常青烤好的一只鸭子上，分别片下三片儿，一片鸭皮、一片鸭腿肉、一片鸭胸肉，金灿灿地散落在白瓷盘上，像是羊脂白玉上的金子浮雕。他先用手捏捏片好的鸭皮，对着阳光仔细观察指肚间的油色，然后轻轻地放进嘴里，细嚼慢品。

　　关仁怀人称“鸭痴”，他做鸭、品鸭时，最忌别人打扰。马常青对此早有耳闻，所以只是在对面默默看着，并不吱声。他扫了一眼站在关仁怀身旁的苏妍，打定主意，一会儿定要探一下她的身份。

　　苏妍并没有注意到马常青，她的目光紧锁着关仁怀片好的鸭肉，趁他仔细品尝鸭皮之际，偷偷地从盘子里拿起一片鸭腿肉，准备塞进嘴里。

　　只听“啪”的一声，关仁怀一把打掉了苏妍伸向鸭肉的手，并斥责道：“你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偏跑到别人家后厨抛头露面？等你爹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苏妍嘟着粉嫩的小嘴，低声嘀咕着：“干爹，您平时最疼我了，怎么也跟我爹那个老古董似的，讲什么女子就要学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理？”

　　关仁怀无奈地摇头：“你往日顽劣，跟干爹耍赖也就罢了。过年你就二八年华，该有点儿女儿家模样，要不以后可怎么说婆家？”

　　苏妍跟扭股儿糖似的摇晃着身子，刚想像以往一样撒娇，却一抬眼撞见马常青揶揄的目光，白皙的脸颊顿时布满红霞，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再做声。


　　3

　　后厨的师傅们终于忙完前厅的宴席，三三两两的端着饭食到后院吃喝起来，只留下两个水台洒扫，偌大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关仁怀本以为苏妍还会跟往日一样撒娇，却突然悄无生息了，他也不顾自己还在品鸭，抬头看向苏妍，才发现对面站着默不作声的马常青。

　　他无暇顾及苏妍，而是对着马常青笑着招了招手：“呵！你这新养的鸭子还真不错，比以前的老填鸭强多了。正想请教你，用了什么高招儿，把这几百年填鸭的技艺给改良了？”

　　马常青踱到近前，微笑地反问道：“关大厨觉得这鸭子用焖炉烤法儿比以前的鸭子强？”

　　关仁怀摆了摆手，说道：“以后别叫我关大厨，叫关大哥吧！咱俩也算鬼门关口一起走了一遭，总是敬称，听着生分。”

　　马常青点了点头：“好，关大哥，痛快。不瞒您说，这鸭子不是我养出来的，是因缘巧合，我收的徒弟阿牛帮找到的。要不是他找来的鸭子啊，我今儿算是铁定败给您了。”

　　关仁怀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呵！没想到老弟您还有这种机缘，得赶快给我好好说道说道。”

　　马常青却不急不缓地说：“要说道的可不止是填鸭的来源，我还要跟关大哥请教挂炉的技法，就是不知您这看见本领，能不能外传呢？”

　　关仁怀仰头笑道：“老弟忒得见外，这有什么，”他向前一步，挽起马常青的臂膀，就向外走去，“咱现在就上你们地字号包间，说个通宵。”

　　马常青却一把拉住关仁怀，“大哥，不急，我们明儿说也不迟。您是不是忘了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小姐了？”话音落地，他把目光投向关仁怀身旁的苏妍。

　　苏妍看到马常青似乎洞悉一切的目光，担心他揭发自己女扮男装之事，脸烧得通红，往关仁怀背后躲去。

　　身后挂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不时冒出一声枣木爆裂的噼啪之声，空气像被烤干了似的。关仁怀刚想介绍苏妍，却发现她难得羞涩。

　　关仁怀笑了笑，把苏妍从自己背后拖了出来，介绍道：“这是贤聚德东家的幺女苏妍，也是我的干闺女。”

　　他给苏妍介绍道：“这是我新认的小老弟，便宜坊马常青，就是我经常跟你念叨的那个黑小子。”

　　马常青“咦”了一声，疑惑地打量着苏妍：“你还真叫苏岩啊！一个女儿家叫岩石的'岩'，可当真不多见。”

　　“怎么是岩石的岩？应该是女开妍啊。”关仁怀有些疑惑。

　　马常青呵呵一乐：“我和苏妍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还是鸭贩老孙头的侄子嘛！”

　　苏妍听马常青调笑她，也忘了刚刚的担忧和紧张，她抬起头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回声道：“你这么不依不饶，有意思吗？我不就是去你鸭场看了一下嘛。”

　　“啊，”关仁怀吃惊地看着苏妍，“你是越来越疯野了，竟然一人跑去郊外。”

　　“为什么不能去？我就是想看看，这个黑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跟我干爹比试？”苏妍不服气地扬起白皙的脖颈，像足了一只生气的天鹅。

　　关仁怀却拧紧眉毛，用手指戳了一下苏妍的额头，训斥道：“你也忒得鲁莽，真得让你爹好好管教管教了，要不以后指不定能惹出什么乱子呢。”

　　这边关仁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愁眉不展，那边苏妍却撅着嘴，一脸的不服气。

　　马常青见“鸭痴”大哥对这个小丫头一脸的无可奈何，嘿嘿地直乐。

　　“常青，常青，”一阵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马常青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收敛了笑容，黑脸瞬时严肃起来。

　　堂头儿匆匆地跑进后厨，呼哧带喘地说道：“宫里的公公来了，让您和关大厨去前厅接旨呢。”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娜末正好

第九节 飞刀

（烤鸭配白酒）

　　1

　　马常青和关仁怀听完堂头儿的话，面面相觑，疾步并肩向前厅走去。

　　大厅正中站着两位公公，他们身旁躬身立着几个便宜坊的伙计。

　　马关二人远远地就朝公公拱手作揖，左边那个高胖的公公脸上挂着笑，对他们微微点头，右边那个瘦削的公公却一脸严肃，他的右手拿着一个黄色的卷轴。马常青扫了一眼，心里默念道：这应该就是圣旨了。

　　马常青先低头拱手道：“大人吉祥，小的是便宜坊马常青。”关仁怀紧跟着拱手报号道：“大人吉祥，小的是贤聚德关仁怀。”

　　瘦削公公素着脸打量了两人，扯着细声高亢地嗓音说道：“关仁怀和马常青听宣。”

　　马关两人赶紧跪倒，趴伏到青砖地上。瘦削的公公满意地微微点头，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褒扬京师烤鸭技艺的华丽辞藻，让马关二人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公公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最后郑重地念道：“今集天下聚珍异馔，特宣贤聚德关仁怀任御膳房挂炉局庖人。钦此。咸丰五年八月初七。”

　　关仁怀呆愣在原地，脸上布满了惊诧的表情，心中悲喜莫名。马常青却心中一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艳羡，也有担忧。

　　瘦削公公等着关仁怀接旨，却半天没有回音儿，他不满地低头俯视着关仁怀。高胖公公看出瘦削公公的不满，替关仁怀解围道：“关仁怀，是高兴的傻了吗？还不赶快领旨谢恩。”

　　马常青用手暗自捅了捅关仁怀，对方才突然缓过神儿来，连连叩了几个响头，高声领旨谢恩。瘦削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交到关仁怀手里。关仁怀双手高举着圣旨站起身，马常青也紧跟着起身，赶快招待两位公公上了天字号包间儿，又招呼堂头儿去后厨快速准备几个拿手菜端上来。


　　2

　　日头西斜，马关二人把两位吃的红光满面的公公送走，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关仁怀难掩喜色，跟马常青滔滔不绝地讨论起进宫以后，既可以跟御厨房挂炉局的大厨们交流挂炉技艺，又能凭借手艺光耀门楣，真是喜上加喜。

　　马常青可以理解关仁怀的心情，一个满族镶黄旗的旗人，沦落到做厨子伺候人的地步，让关仁怀总觉得低人一等，这次进了御厨房，终于算是可以让他扬眉吐气了，还能圆了自己“鸭痴”之梦。

　　这样的事儿对关仁怀来说是件喜事，但马常青依然觉得应该仔细叮嘱一下关大哥。大哥这人痴迷烤鸭，却对人情世故不甚通透，极易吃亏，尤其是在鱼龙混杂、关系交错的宫廷里。

　　于是他微笑着打断关仁怀畅想进宫后的风光，而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哥此次进宫，凭借你烤鸭的水平，绝对可以光宗耀祖。可是，小弟不得不提醒一句，宫里比不得外面，里面关系复杂，一步错，轻则问罪，重则......小弟不说，您也明白。所以，言行还是谨慎小心为上，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关仁怀自这次比拼，见识过马常青临场布置的精细缜密，还有临场应变的机警，对他由衷的佩服。马常青的叮嘱，让他收敛起兴奋的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谨记老弟教诲。不过，这次进宫，大哥可能还得跟老弟学几招绝活儿。”关仁怀虚心说道。

　　“大哥但说无妨，小弟知无不尽。”马常青的眼眸中透着诚挚的光彩。

　　“那大哥我就不客气了。你的新式菜品不知可不可传授于我？”关仁怀殷切地盯着马常青的脸，又露出“鸭痴”看到极致菜品的痴迷模样。

　　“这有何不可？大哥要学，今日就可以。”马常青仰头哈哈一笑。

　　“太好了，太好了。”关仁怀搓着手，面露惊喜。


　　3

　　“什么太好了？”一抹粉红的旗袍立在门边，苏妍顽皮地用手指轻叩了几下门，扬眉笑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关仁怀有些不悦地看向苏妍。

　　“等干爹您呀！您现在是御厨了，不得先给你道个喜。”苏妍笑嘻嘻地凑到关仁怀近前。

　　"你呀，”关仁怀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一指，示意苏妍坐到他身旁，“跟个皮猴子似的，以后可怎么办？”

　　马常青看着这“父女”二人，一幅亲昵模样，有些羡慕。自己从小没了爹娘，义父虽然对自己有收养培育之恩，但是义父这人儒雅内敛，对儿子们极少宠溺，都是教育为主。这让马常青几乎没有体验过，所谓绕膝父母身边之乐。

　　苏妍跟关仁怀腻歪完，扫了一眼马常青，脸色娇红，调侃道：“干爹，黑小子是你的小老弟，这会儿又成了你师傅，我以后可怎么称呼他？难道叫他黑大叔？可看他跟我年纪也差不多啊？”

　　关仁怀被她一闹，笑出声来，“黑大叔？亏你想得出。你俩确实年龄相仿，以后就叫马大哥吧。”

　　苏妍嗤嗤地掩口一笑：“马大哥？干爹，这么叫不太合适吧？您是他大哥，我叫您干爹，我再叫他大哥，那咱们的辈分儿不就乱了吗？”

　　关仁怀一思谋，也是这个理儿，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对着马常青赧然一笑，讷讷不言。

　　马常青听苏妍调侃他，又把关仁怀将住了军，他对苏妍点了点头，笑道：“那以后你叫我马叔吧，好歹我也年长近你十岁。”

　　苏妍瞪大了眼睛看着马常青，她没想到自己调侃于他只为报仇，谁让他刚才对自己去鸭场之事依依不饶呢！可没成想，这人竟然平白长了自己一辈儿，反而让他占尽了便宜。想到这里，苏妍嘟着嘴，一脸的不愿意，但是坑儿是自己挖的，她也没想好怎样转圜，只能先闭口不言。


　　4

　　由于三人突然静声儿，屋内的空气变得有些压抑、怪异。

　　马常青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奇异的宁静，黧黑的脸上挂着微笑，“苏妍，这以后还是听关大哥的，叫我一声常青哥就好，叫黑子哥我也认，咱不纠结称呼这等小事儿。有一件大事儿，我们必须现在就去办。”他话一停顿，卖了一个关子，看向关苏二人。

　　关仁怀和苏妍被他的话吊起了胃口，立刻扫去了刚才的尴尬，几乎同声问道：“什么大事儿？”

　　马常青挑眉一笑：“关大哥马上就入宫了，以后相见机会少了，我们不如找个地方痛饮几杯，可好？”

　　苏妍先迫不及待地点头，连声说道：“那敢情儿好，我知道个地方，颇有意思，就是我爹不让我自己去。今儿有干爹和常青哥，咱就去一趟可好？”

　　马常青和关仁怀齐齐看向苏妍，等着她的下文。

　　苏妍一笑，露出腮边两颗不深不浅的梨涡，脸色娇红可人。“离这儿不远处的天乐园，听说最近请了京气大鼓的名角，金德贵老先生的嫡传弟子丝绸来连唱七天。今儿是最后一天，不看丝绸就不一定去哪个场子了。”她说完，眼睛莹莹有光，满含期许。

　　这京气大鼓，俗称“怯大鼓”，是从河北沧州和河间一代传到京津地区的木板大鼓，四年前被旗人金德贵改良成双板大鼓，在四九城儿广为流行。

　　丝绸是金德贵最为得意的弟子，还曾被召进宫里给后宫的贵人主子们唱过几场，平时则游走于各个王府大臣的宅邸，很少有机会在民间露面。此次，也不知道天乐园的周永富用了什么法子，把她请来，还连唱七天，这让半红不紫的天乐园照实火了一把。

　　关仁怀一听也来了看向马常青，马常青一听天乐园的名号就脑仁儿疼，可他却不愿意没了苏妍的面子，只能微笑着点头应允了。


　　5

　　便宜坊往东约五十步，就是京师有名的戏园子天乐园，老板是马常青一直不待见的周永富。这座戏园子也是三层楼高，清灰色的砖面房，四敞大门，门头简单。

　　天乐园在京师也就算个二流剧院，不及当年给乾隆爷贺寿时，四大徽班入京捧起来的七大名园风光，平时只有一些杂耍、大鼓书、相声之类的普通民间玩意儿，难得请来徽班和昆班小有名气的角儿来这里唱上几场。

　　但是普通老百姓却对高大上的徽剧和昆曲不甚了解，偶尔看看还行，经常消遣的还是靠浅显易懂的杂耍、大鼓书、相声，这也正是天乐园一直人来人往，红红火火的原因。

　　马常青一行三人刚到天乐园近前，门口的侍应满面笑容的迎了过来，哈着腰做出请的动作，热情地问道：“三位贵客，是准备上二楼雅间，还是坐一楼大堂？要是去大堂，先给您三位找个靠前的座位，今儿丝绸唱开场和压轴，马上就开演了。”

　　苏妍一听丝绸的大名儿，眼睛就充满了激动的神采，没等马关二人开口，急急开口道：“二楼雅间，找个正对戏台的位置。”

　　侍应点头笑道：“一看您就是老主顾了，门儿清啊。”他仰头对内院高唱道：“贵客，上二楼雅字号间儿。”

　　雅字号间，是坐南朝北的一个单间儿，正如其名儿，高雅别致。麦穗纹红底黑线黄花梨的大圆桌儿，样式精巧的高背黄花梨靠椅，马常青打眼儿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苏州来的上好行货。东面墙上挂着西洋画，上面是一个露着肩膀的女人，拿着小扇子扇风，表情孤傲。

　　马常青也来过几次天乐园，不过都是在大堂跟着一群人乐呵，只上过一次包间儿，还是义父请多年前不见的老友。当时在西边的偏间儿，座椅的材质都是红酸枝，虽然也是红木的一种，但是比起上好的黄花梨来说，就差了许多。一楼大堂的桌椅更是一般，只用普通的榆木打造，结实耐用，却十分笨拙。

　　正当马常青思忖桌椅材质时，正对的一楼戏台响起一阵击鼓声，这是提示观众们马上要演出了，大堂里嘈杂走动的人都赶紧落座。雅字号间的三人也赶紧坐好，目光锁定了被一圈明亮的大灯笼映照下的戏台，台上立着及腰高的架子，支撑着一个脸盆大的薄鼓。

　　台角缓步走出一个身着大红洒金立领旗袍的女子，左手拿着胡桃木色的木板，右手拿着一个细杆的鼓槌，袅袅亭亭地站到鼓后。她水盈盈的双眼扫视全场，秀气的瓜子脸没有娇羞，却含着一缕英气。马常青暗想，这应该就是丝绸了。


　　6

　　戏园子里的观众被丝绸用眼神静场后，场内顿时鸦雀无声。这时，她才举起鼓槌轻敲了几下鼓面，鼓声叮咚响起，如珍珠落玉一般，朱唇轻启，就是一段干脆利落的开场白。

　　原来丝绸是要唱一段《花木兰》。

　　文修武备造就难，丈夫事业有几人全。

　　既不能笔削汉史声名振，必须要手把吴钩姓字传。

　　标榜场中休喜后，人头递上要争先。

　　叹须眉一生碌碌的空埋没，还不如替父出征的小姐叫花木兰。

　　一段婉转悠扬的平腔，道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儿家心声，马常青心底暗暗叫了一声好，却心中有些纳闷，觉得这声音有些许耳熟。略一思忖，原来这京腔儿里带着些河北沧州口音，而马常青当年父母双亡后，正是从河北沧州一路讨饭进京的，这么一想，不禁有些感慨神伤。

　　不知不觉间，台下满堂喝彩，丝绸微微躬身谢场。一个跑堂的活计悄无声息地端上来苏妍点的几盘点心，过会儿又进来一趟，送来一个大食盒，里面放着热腾腾的一只烤鸭和一壶上好的烧酒。这是马常青临从便宜坊出来时，安排伙计送来的新烤熟的鸭子，还有一壶茅台新酿。

　　戏台上走出一对儿最近在京师大红的相声新秀，他们早在天津劝业场就红极一时，新进被请到天乐园驻场。这对儿卫嘴子一来一回的滑稽问答，让戏园中一片欢声笑语。

　　马常青听完丝绸的大鼓，就从腰间摸出一把片鸭刀，对着烤鸭上下飞舞，本来一直被台上演出吸引的关仁怀和苏妍，也都回过头来，讶异地看着马常青手上的飞刀。

　　每片鸭肉都薄如荷叶饼，大小均匀，像是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下刀快而稳，像是胸中有丘壑般，在江山上作画。片刻间，一个鸭子就被片出一百多片，分别放置到三个白瓷盘中，摆出百花齐放的姿态。

　　关仁怀对马常青又是敬佩一分，原来今天比试时，马常青是根据自己片鸭的水平，做出相似的样子，应该是为了给自己留一分薄面，只想比拼烤鸭技艺，并不想在片鸭技艺上取胜。

　　苏妍对马常青更为崇拜，眼中春波流转，笑意盈盈。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马常青拉开门，外面却站着刚刚在戏台上唱过大鼓的丝绸。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沐风卧竹

你也是坑王？

娜末正好

沐风卧竹 发表于 2022-5-6 14:38
你也是坑王？

这篇大纲当年出来时，时间跨度要50年以上，计划35W字，不坑怎么办？写完要累死，哈哈哈

娜末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