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盐池

沐风卧竹

　　《地藏菩萨本愿经》：若未来世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过去父母，男女姊妹，夫妻眷属，在于恶趣，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

　　

　　佛历3565年，壬辰月，乙未日，地藏斋，六殿卞城王诞。

　　微腥的风带着腐浊的气息，扰着白色的雾在幽暗中蠢蠢欲动。若有若无的细雨在和尚的头顶悄悄聚集，来不及汇成水滴，就急急的流下，顺着鼻尖，一滴，又一滴。雨水中夹着浓烈的硫磺味，烧灼着皮肤，又溜进嘴里，酸涩麻木。

　　爪哇群岛的火山群已经喷发了百年，即使在海底，蒸腾而出的水汽和硫磺，仍把中洲上空蒙的不见天日。持续一千年的海平面上升，压垮了大陆，淹没了平原。在记载着历史的圣殿里，还记得每个世纪都爆发着地震、洪水、飓风、酸雨，还有关于那些无法涉足的禁地。

　　“快点儿！”骑兵远远站在前方一个小土丘上挥手，黑夜里看不见人，只看到夜视盔上的光点在黯淡的雾色中划出一道道红线：“十九点了！离盐池还有四冲地！”

　　“时间不够了，处理一下，做好口粮准备上路！”菩萨的话声音不大，却如这雨夜惊雷，队伍开始惊恐骚动起来。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大迁徙中，这样的情景循环往复，几乎每隔一周，就重复一次。

　　这是一支由沙客和菩萨们组成的队伍。在被海水侵蚀的荒芜沿海，是酸雨和海潮洗刷出的无边无际的盐碱地，植物早已灭绝，陆生动物随之退去，九个世纪前被浮冰带来会游泳的白熊成了水陆的主宰在四处肆虐，变异的海洋菌类让鱼类和动物充满毒素，只有极少的物种可以食用，和尚记还得有那么几种鱼类烤起来非常美味；有两三种蛙类可以生着吃，它们体内轻微的毒素会让人出现愉悦的幻觉；巨大的海藻上寄生的黏虫晒干以后，磨成粉当做佐料，对舌头的刺激很像古书中记载的辣椒；对更多人来说，使用起来更安全和美味的，是人类。一代代先祖因各种罪名流放到这片土地上的后裔们在这里苟延残喘，他们游离在新世界之外。传说在西方，是那极乐世界，真实不虚，让无数人向往。那些沙客，便是希望找寻新世界的的人，他们或携家带口，或抛妻弃子，只为逃离那无尽地狱，没人回来过。去往极乐世界的路，艰难险阻，菩萨是专门运送沙客的人，他们靠沙客活着，并不索要报酬。沙客们知道规矩，菩萨靠他们活着，在菩萨们往来于极乐世界时，沙客就是他们的食物。沙客们对菩萨畏惧、依赖，又充满感激，他们从不去问菩萨们的姓名，连菩萨这称呼也是从古书上摘下来的代号，或许也夹杂着某些尊敬。

　　菩萨们开始在沙客中间挑选，头灯刺眼的光扫过，脚上起泡的、受伤的、瘦弱的，一个个被拉出队伍，一个女人从和尚身边被拉出去，她惊恐地挣扎，忙乱的想拉住身边一切可以依靠的东西，周围沙客们像躲着恶鬼一样避开，退进黑暗中。女人被拖着脚，双手在雨水浸软的土地上乱抓，只留下一道道抓痕，哆嗦着却不敢喊出声，只急切地低声哀求：“我能走，我一直走的比他们都快！求求你们！”

　　“你那边怎么回事？”带头菩萨顺着头灯的光用刀指过来，被雨水洗过的刀在黑夜里射出冷冽的光。

　　女人被丢在带头菩萨脚边，拉人的菩萨用力一扯，把女人围在身上遮体的布丢在一边，灯光照亮处，女人身下的血随着细雨汇聚如蜿蜒的赤色小蛇，钻进泥土。

　　“这是命。”带头菩萨的话里没有丝毫起伏，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沉稳安详：“还有四冲地就要游过盐池，血会引来齿鲤和虎鳝，你活不了。”

　　盐池，是向西方走最近的道路，海水沿长江倒灌，徽州、湖州、越州之间已成了内海，最窄处，就是盐池。

　　“让她往回走，换我。”女人抬头看，是和尚。和尚也是沙客，一个光头的、不食人肉的沙客。在他的背囊里，是几本已经没人看的懂的晦涩古书，他说那些古书上有极乐世界的方向，也有脱离地狱的法门。在菩萨看来，那是个笑话。和尚多年不食人肉，饿极了就把见过没见过的东西胡乱拿来果腹，几次中毒，掉光了头发，就自称和尚。但他比任何菩萨和沙客都清楚哪些东西可以吃，哪些东西可以救命，有时候，也会救人，或者菩萨。

　　菩萨看了眼和尚，没说话，拽起女人的头发，一刀抹下，血喷溅而出，女人的尖叫没来得及冲出喉咙，只在断开的气管里发出一声哨音。刀子划过消瘦的身体，自背而起，一直到脚跟，一条长长的皮肉被割下，鲜红的肌肉上浅色的皮肤格外扎眼，菩萨熟练的分割着食物，一道道刀口女人背上横着贯穿切开，那纹路像是风卷起了衣服的褶皱。铁棒敲开头颅，几块骨头的碎渣和着血飞溅到和尚头顶，像极了戒疤。柔软的白色脑浆晃荡着装在瓶里，被菩萨塞给一个带着婴儿的女沙客，“路上给孩子吃。”他说。剩余的骨肉被细细地捣烂、剁碎，装在各式瓶子、袋子里，仔细封好，分给众人。

　　半个时辰，逐渐停止的雨把尖叫、呻吟、抽泣连同雾气一起带走，成排的队伍再没一丝声音，鬼魅般走进黑夜深处，远处似乎传来盐池的退潮声。和尚坐在混着血水和骨肉碎渣的泥土里，一点点的，用手刨着，又用土盖着，直到把自己埋得只剩光头和脸露在外面。“我们每个人的心底也都留有一个因缘的圣境，曾以纯粹为香火，被用生命来供奉。”和尚念着一千年前的句子。不远处的荒原上星星点点的亮光飞舞着靠近，那是嗜血的萤火虫被吸引了来，忽闪着绿色的荧光，如成群鬼火在大地上游荡。在地的对面是天空，天空上应该是云层，云层外应该有星星，星星聚在一起是银河……古书上的传说，总是虚幻的美丽。远方，一道亮光跃起，那是菩萨垂危求救时放出的火箭，火箭宛若一条巨龙，划出一道绚丽的曲线，瞬间便消失在了苍穹之中。

　　和尚闭上双眼，默默背诵：“文殊师利！时长者子，因发愿言：我今尽未来际，不可计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而我自身方成佛道。以是于彼佛前立斯大愿，于今百千万亿那由他不可说劫，尚为菩萨。”

　　其声若悲！

几点自说自话：

《地藏菩萨本愿经》作为开篇儿的引导，是给下面写的内容一个定位，从什么角度去写，或者去读，去想。诸鬼神乃及诸形，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过去父母，男女姊妹，夫妻眷属。后面无论菩萨、沙客、和尚，也都是跳不出这“诸形”、“一生十生百生千生”，本质上是同一个群体。

　　佛历3565年，壬辰月，乙未日，地藏斋日，是1000年以后的4月17日，就是写此稿的1000年以后。

　　故事背景设定在海平面上涨200米以后的未来，东部地区已是海洋，人相食。

　　和尚，向善而不得，离恶却不能，只剩纯精神世界的追求。

　　沙客，在这个群体的生存中，也是食人维生，被人宰杀，也一定宰杀别人。他们寻求自身的解脱，在女人求助时躲进黑暗，在菩萨杀人时无动于衷，在分享人肉时没有记录任何反应。

　　菩萨，掌握生杀，他们渡人向西方，却又以人为食。他们用人脑给婴儿生的希望，却又冷血残酷的屠杀淘汰下的沙客。

　　菩萨分解女人的段落完全仿照天葬的仪轨去写，包括切割和捣碎的手法、伤口。这是神圣的往生，还是阿鼻地狱的酷刑，只留下个问号，写的时候，隐隐感觉是要这样写，心里有那种前方忽明忽暗，混沌即开的希望，但又没法继续说明白，只是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无法解答。

　　当队伍再次出发时，用了大篇幅的段落，渲染出黑暗绝望的气氛，句子使用上，队伍的状态、退潮、和尚挖坑，用的都是白描或者直接短句代过，有修饰的长句用在了此后萤火虫到银河一段，这是我心里实相到色相的过渡，从对具体景象的描述，到应该是……应该是……这样虚幻的想象。而菩萨沙客队伍火箭的求救，在这样的铺垫渲染下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生死已经不是我或者读者脑子里所关注的问题，我更希望能引导自己或读者去想象和思考“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这样的境界。

　　如果可以思考“无垢无灭”，那么就可以理解和尚最后念诵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经文，其本意应该并非超度，也非发愿，而是悲叹菩萨、沙客以及末世众生，在“脱垢”中“寂灭”，在“解脱”中“罪苦”，求实而证空，是为无间地狱。而人间和地狱的分别到底在哪里？有几人想过，我们所理解的人间，仅仅是“人”的空间和时间，而开篇地藏菩萨本愿经已经告诉我们：六道轮回，猪狗蝼蚁，恶鬼修罗，乃至天人，都是人间轮回。作如是想，则虎豹杀戮，猪羊被宰，和菩萨沙客有什么分别？虎豹若衔肉事人，是善是恶？猪羊若引颈受戮，是罪是德？生死善恶如果放在轮回中去看，和我们用人的肉眼看到的是不是不同？

　　最后四个字，简短到突兀，有声无画面，是欲以节奏和力度的控制，戛然而止，但愿能如老寺钟声，余音回荡。

　　总体来说，这样的文章是实验，写给自己看的东西，晦涩难懂，自己也难以表述明白到底要传递什么信息。

　　“我们每个人的心底也都留有一个因缘的圣境，曾以纯粹为香火，被用生命来供奉。”——这句抄自某天仙儿美文。在憋了很久找不到方向以后，这句话点得我一激灵，十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