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喊天

沐风卧竹

    三宝拉住娘的衣脚，眼睛直盯着娘的脸。
    娘不耐烦的看着三宝的脑袋，挽着竹篮，对峙。
    这样的场面也许出现了多次，连邻居都知道原由。二嘎叔走过三宝家门前的时候，朝里面嚷嚷：“三宝，又缠你娘带你去赶集了？跟叔走，叔带你去。”
    三宝呆了呆，松开拉住娘衣脚的手，朝二嘎叔瞅了瞅，二嘎叔正憨憨地对着他笑。
    “你要死了么？”娘朝二嘎叔骂了句，巴掌却落在三宝的头上，“你要是敢去，打断你的腿！”
    二嘎叔仍憨憨的笑：“嫂，你还怕他丢了？有人敢拐他么？”
    娘抄起篮子里的一个地瓜砸过去，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看着二嘎叔灰溜溜蹩往村口去了。
    “喂牛去！”随着娘的呵斥，又是一记耳光。三宝捂了脸，哇得哭起，娘的手抬得高高的：“再哭丧？！哭死你那没良心的爹！”
    三宝从娘的胳膊下溜出门去，袖子一抹眼泪，抄起门口的草篮镰刀，一步一挪地踱向牛棚去了。“敢乱跑，仔细你的腿！”娘重重地摔响屋门，出门去了。


    三宝八岁了，没爹，爹跑了，在这个穷的连媳妇都娶不着的地方，扔下儿子媳妇，跑了。娘做饭的时候总在骂三宝那没良心的爹，娘打三宝的时候也总骂三宝那没良心的爹，娘哭的时候骂的还是三宝那没良心的爹。三宝八岁了，不会说话，只知道饿的时候就盯着娘看，娘照着他的头扇一巴掌以后就会递给他个馍，然后骂几句三宝那没良心的爹。三宝八岁了，不会数数，三宝家里究竟有几头牛，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一头黄的，一头花的，还养着邻居二嘎叔家里那头黑的，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把牛牵到村后的山上，让牛自己吃饱，然后再把牛牵回来。三宝八岁了，从一岁起村里人就躲着他和他的娘，一岁的三宝头上长了角，两岁的三宝头上的角长得象割过的鹿茸，三岁的三宝差点被当孽障烧死。三宝是个有角的孩子，角长在头上，二嘎叔说这是因为三宝是三宝娘和家里的牛生的。三宝八岁了，他是村里唯一的怪物，三宝八岁了，三宝出去放牛的时候老是有村里的三姑六婶指着他神秘地跟外村来的小媳妇说些什么话。三宝八岁了，七岁那年的春天，家里的黄牛不听话了，趴在二嘎叔家的牛身上，屁股还一动一动，村里人都笑了，指指三宝家的牛，又指指三宝娘，于是笑得更开心了。三宝吓住了，扯住牛的尾巴却怎么也扯不动。娘哭了，娘每次哭的时候都要打三宝，那次打的可真狠啊，三宝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


    三宝又挨打了，他闷闷的坐在牛棚边。二嘎叔说集上可真热闹，集上有炸糕子，还有耍大刀，集上还唱戏，唱的是孙悟空过火焰山。三宝想看，却没去过，娘不让。三宝看着早晨天边的烧刀子云起来了，火红火红的，三宝看着四婶也赶集去了，三宝听到身边的牛叫了，摸模自己脑袋，又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放牛去了。
    娘从集上回来了，手里捧着张画，满脸是笑。三宝也笑了，娘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笑，然后就给三宝一把炒花生，那是三宝最幸福的日子。三宝就这样憨憨的看着娘笑，手也伸了过去，等着娘的炒花生。“啪”三宝脑袋上挨了娘一记耳光，然后娘扯着他的耳朵，扯得他头歪得高高的，到屋中间，脑袋上又是一记耳光：“跪下！”三宝糊涂了，娘还是笑嘻嘻的，却把炒花生换成了耳光。娘把画挂在墙上，画上画的是一个老头，戴着古怪的帽子，有长长的胡须，连衣服都是怪怪的。“磕头！”娘把三宝的颈子使劲一按，三宝的脑袋便印在地上。娘也跪下了，和三宝一样在地上印了几个印子。三宝不懂，就呆呆的看着娘。“知道这是谁吗？”娘笑嘻嘻的说。三宝不知道，就呆呆的看着娘。“啪”三宝的脑袋上挨了第三记耳光：“这是玉皇大帝，知道什么是玉皇大帝不？”三宝听不懂，就呆呆的看着娘。“就是天，玉皇大帝就是天，你得求老天把你头上的角变没有，知道不？”这样三宝就懂一点了，娘哭的时候总骂的人除了爹就是天。
    从此后娘便常去赶集了，每次回来便带着些香火，在“天”的前面烧起来，味道香香的。娘总是扯着三宝的耳朵，把头上的角仔细检查半晌，然后对着三宝的脑袋扇上一巴掌，让三宝磕头。三宝对“天”挺不乐意的，因为“天”的出现，三宝每天要多挨几个巴掌，连以往娘赶集给三宝带的炒花生，现在也被摆在了“天”的面前。奇怪的是“天”是不吃花生的，娘却一直往“天”的面前送，又不许三宝吃。三宝不明白，就呆呆的看着娘。
    “三宝，我的牛你喂了么？”二嘎叔见三宝时总是问三宝同一句话。三宝便咧开嘴憨憨的笑，二嘎叔是村里除了娘以外唯一和三宝说过话的人。“集上好玩的可多了，叔带你去赶集不？”二嘎叔总也是这样重复地说。三宝不敢点头，便总是呆呆的看娘。


    村头的黑狗叫起来了，黑漆漆的夜里，三宝摸下床，娘闭着眼翻了个身，嘴里又骂起没良心的三宝爹。三宝吓得蹲在地上，瞅瞅娘还睡着，又猫着身子摸向“天”面前桌子上的炒花生。花生走了潮，嚼在嘴里软软的，却仍然一嘴香气。三宝瞧了瞧“天”，依旧那样睁着眼坐着，没有要来和自己抢的意思。房门吱纽一声开了道缝，一个影子闪进来，三宝吓得身上筛糠，一屁股躲进桌子下。黑影摸到三宝床边，揭了揭被子，轻声叫了几声“三宝”。三宝不敢应，却听着怎么就那么象二嘎叔的声音。黑影又摸到娘的床边，也是揭起被子，却没出声，哧溜钻进去。三宝听见娘叫了一声，然后又被压住了声音，象是堵了嘴。打起来了，被子被踢到地上，三宝看见两条白白的身子交叠着，下面的是娘。三宝不敢叫，咬着半颗花生呆呆的看，娘不动了，只见上面白色的身体上上下下的撞着娘，发出啪啪的声响。三宝模糊听到娘的声音，混杂着猫叫春一样的声响，娘压着声音说：“把我弄死了。”三宝怕了，娘要死了，他低低的哭起来，不敢出声。村头黑狗又叫起来，三宝看看闪开的门缝，又看看床上要死了的娘，抹抹眼泪，呆呆的，觉得累了。
    娘没死，三宝却躲在桌子下面睡了一夜。“啪”三宝脑袋上又挨了个耳光，娘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桌子底下拽出来，便开始哭：“你个害死爹娘的孽种东西，吃死你！吃死你！”娘的巴掌开始密集且用力，“作孽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偷吃玉皇大帝的东西，老天饶不了你！你给我吐出来！”
    三宝疼了，哭将起来，噗得把带着唾沫和碎渣的半颗花生吐在手心里，又放在桌上。娘见了半颗花生似乎更加气了，没头没脸的打过来，比昨晚要死时精神的多了。三宝甩开腿，跑出去，背后娘追着骂：“你个该死的孽种，你要跑哪里去？你的牛喂了么？”三宝没敢停，缺迎头撞上二嘎叔，二嘎叔憨憨的笑着：“三宝，我的牛你喂过了么？”娘见了二嘎叔，反不追了，回了头往家走，高声喝着：“作死的东西，你今天不把牛喂了，就别回家！”二嘎叔却对着三宝娘叫开了：“宝他娘，你们家的牛昨晚上吃饱了吗？” “作死的东西！”三宝娘又骂了一句，却不知道骂谁，重重摔上房门，进屋去了。


    三宝又去山上放牛了，坐在小溪边，看着水里的影子，摸摸自己头上的角，好象又长长了。牛在身边饮着水，呼哧呼哧的响。三宝又想起那天晚上的炒花生，可真香啊。二嘎叔家的牛不知怎的狂起来，对着水里的牛影子哧鼻子。三宝站起来，又点迷糊。黄牛退了一步，尾巴一夹，一头往水里的影子上撞去，一声牛叫，水里多了些红色。牛角撞在溪边的石头上，折了一根。三宝怕了，上去就牵绳子，黄牛却似乎平静了，由着三宝牵着走，眼睛里流着泪。


    夜深了，村头的黑狗又叫起来了，三宝想起桌子上的花生，花生真香啊，只是三宝已经很久没吃到了。三宝想摸下床去尝尝，娘的床上有动静了，三宝摸了摸自己刚刚因为折了牛角被打得疼痛的脑袋，哆嗦着缩回被窝里。娘又被人打了，打得啪啪的响，娘却说快点快点，娘在那边说，差点被弄死了，三宝怕了，因为娘要死了。三宝没哭，他怕自己又哭睡着了，娘又要打自己了。半晌，娘那边没动静了，三宝暗暗的想，娘死了。娘身上的影子翻了个身，站在地上，开始穿衣服，声音传过来：“三宝娘，过阵子我找个好心人把三宝养了，你跟我到县里去，替我生个娃。”娘幽幽的叹了口气：“可得找个好心的，别让他给人家欺负。再说吧，唉……”影子提起裤子，说了声“晓得”，便从门缝闪出去了，三宝听见娘起来了，光着身子摸到自己床边，三宝心说，又得挨打了，便吓得哆嗦。娘却哭起来，坐在三宝床头，摸着三宝头上的角，边哭边骂：“老天，你咋对我这么狠呢？天，天，天……”
    没几天，二嘎叔来家里了，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真气派”，三宝想。陌生人朝三宝看了一眼，便把手伸向他头上的角，三宝怕，一扭身躲到牛棚里，趴栏杆边朝屋里张望。
    屋里的人跑出来了，跑得飞快，后面跟着娘也跑出来了，两手揪着二嘎叔的头发，嘴里骂：“你个作孽的二嘎子，你就不怕夭寿！”二嘎叔挣着头发往外跑：“三宝妈，孩子跟马戏团有吃有喝，亏不了，我这不也为你好？”三宝妈抽手就扇了他一个嘴巴，甩得脆响：“那是我养的娃，不是让人作践的，都是我上辈子作孽，生这么个东西，可娃亏过你吗？娃喂你家牛还不勤力吗？”说着说着便变了腔，近似哀号地哭起来。二嘎叔趁了个空，一抽身也跑出去，头也不回的喊：“不卖就不卖，你跟谁发狠呢？叉开腿躺床上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野！”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轰得笑出声来，笑声中二嘎叔越跑越远，三宝娘叫了声：“作孽哦！”便瘫在地上。
    二嘎叔的牛牵走了，从此和三宝说话的人便又少了一个，倒是娘不再打三宝了，娘总是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地跪在“天”的面前，却也不再让三宝跟着磕头。三宝总是怕挨打的，看到娘跪时，便急急的跟着也跪下磕头。娘呆呆的看着三宝，又看看墙上的画，猛得把三宝搂在怀里，嘿嘿的傻笑起来。“娘上辈子作孽了。”娘笑着说。三宝听不懂，呆呆的看娘。“老天不要娘好好过了，娘没好日子过了。”娘笑着说。三宝还是不懂，但听到“天”，便抬头看着墙上的画，画里的“天”老是一个样子。娘就总是这样笑，笑完了就说天在罚自己了，也不再提三宝那没良心的爹。
    娘不再给三宝做饭了，三宝饿，隔着篱笆盯住邻居碗里的剩菜看。“你娘疯了，去集上讨饭去吧。”邻居递给三宝一个馍，三宝接过来没命的咬着，怕怕的跑回家。娘又在笑了，笑得三宝心里慌。三宝把馍掰了大半个，吮了吮手上的馍渣，把那大半个馍递给娘，眼睛直勾勾盯着娘的眼睛。娘接过去笑着吃馍：“三宝，想跟娘去赶集不？娘带你去。”三宝高兴了，把手里的小半个馍塞进嘴里，跳起来站着，看娘也慢慢站起来，拉了他的手，走出门去。


    集上真热闹啊，三宝从来没见过。集上有炸糕子，还有耍大刀，集上还唱戏，唱的是孙悟空过火焰山。三宝看呆了，戏台上的花脸的猴子在跟一头牛打得热闹。三宝看得笑出声来，娘也还是笑着：“三宝，好看不？”三宝兴奋的点着头，眼睛被猴子耍的棍子绕得晕眩。
    “牛魔王！”旁边的小孩子叫起来。三宝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孩指着自己，小孩吓哭了。三宝不明白，便呆呆的看着那孩子跑开，身边的人围拢了，有人叫起来：“他头上有角！”“疯子，疯子！”“怪物，怪物！”……人群忽又散开了，站在不远的地方指指戳戳地看他们。三宝娘笑得更厉害了：“我养的娃，我养的娃。我作孽了……”人越来越多，不知谁往三宝身上丢了块石子，三宝娘不乐意了，瞪了眼拣起块石头丢回去。“哎哟”一声，有人骂起来：“疯子还打人？”便又有几块石子朝三宝和他娘丢过来。“砸那个带角的，砸那个牛生的小杂种！”这声音有点象二嘎叔的声音，却又不见二嘎叔的影子。于是各种各样的东西砸过来，菜叶，石头，鸡蛋，还有几只鞋子。三宝怕了，丢下娘撒开腿跑，一口气跑到屋后放牛的山上。三宝坐在小溪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头上的角象是又长长了。“为什么他们都是没角的？”三宝不明白。看着自己的影子，三宝哭了，哭了很久，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哭。三宝哭累了，揉揉眼，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摸摸头上的角，不知哪里来一股力气，一头撞向溪边的石头……
    三宝找到了，抱在娘的怀里，娘笑了，三宝头上的角撞掉了。找到三宝的人说是听到三宝在山上喊起来了，喊了三声。那人说，三宝喊的是“天”，叫得很凄惨。别人不信，说三宝根本不会说话，哪里会喊天？即使会，最多是喊“爹”，许是找到三宝的人听错了。找到三宝的人依旧坚持：“绝对是喊的‘天’。”
    三宝娘把三宝抱得紧紧的，忽又想起了什么，跑进屋里，把桌子上的炒花生抓了一大把，往三宝嘴里塞。三宝不动，他死了。三宝娘又哭了，哭得真凄惨，却没有再骂人。邻居叹叹气，慢慢散了，刚要进门，每个人都听到三宝娘声嘶力竭地喊出一个字：
    “天！……”

落梅如雪

二刷，依然很喜欢这种写法，淳朴又真实。

阿梨

二刷，这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竹子写得很细腻，反映社会现实问题